皮五辣子
原名:清风闸(20以下缺)
目录一、成亲二、混穷三、过年四、转运五、出逃
1强氏择婿2张妈做媒3东门租屋4南市买床5半夜楦床6大闹澡堂7散帖请客8广收人情9洞房花烛10酒醉称帝11新娘上吊12骗吃粉团13疑妻怜妻14学做生意15假扮夫妻16敲盆救火17吃腊八粥18计当活宝19救小媳妇20收地租钱21换糖送灶22冤枉官司23拚命打肉24挑选年画25明睹暗送26自撰春联27辞年散钱28走投无路29押团圆镜30诓骗强盗31接张妈妈32清理债务33潘二请客34八蛮聚赌35乔迁之喜36夜得窖金37装死拨结38亲友临门39马盖风潮40孝姑鸣冤41恶人恶报42县官卖结
皮五辣子·成亲
1.强氏选婿宏仁宗皇帝在位期间,有一年,安徽定远县西门外清风闸这个地方,发生一桩命案,被害人叫孙大理,生前在定远县衙内当刑房书办。孙大先生原配场氏,单生一女,取名孝姑。家中有两个拥人:一个是打粗的王妈,专管烧茶煮饭、洗衣浆袋;一个是跑腿打杂的小六子。这一家亲慈女孝,主仆和睦,十分欢乐。不幸汤氏在上年得病去世。大老爹续娶强氏。六十多岁的人,娶了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作补房,已是不妥,他先生又没事找事做.收了个义子,取名孝继。收义子应派访访他的根底,孙大先生老糊涂了,他只看外表,认为这个义子眉清目秀,能说会道,笔头子又来得,是块好材料,却不晓得孙孝继在其泗州老家中,是个赌吃嫖遥全花色的玩角。这个义子一进孙家门就与继母强氏有了苟且行为,又因奸情被大先生觉察,奸夫淫妇在今年六月初一半夜三更,合谋勒死孙大理,投尸井内,闭井支锅,对外谎称大先生半夜发疯病,跳下清风闸,户骸随大水淌走了,偏偏本县县官又是个糊涂虫子.认为无尸可验,无人告发,死者亲属又说孙大理是发疯病自己跳下闸的,无法立案,只看了看清风闸下的浑水。就大袖子一甩,打道回衙。这件事街坊上议论不小,但强氏与孙孝继暗中高兴:拔掉一只眼中钉,县大老爷未追究,下一步再来挑去肉中利。这根刺不挑掉,非但我二人不能公开地作夫妻,还怕将来事情败露,小命难保。肉中刺是哪个?孙孝姑。
强氏也想过,要挑去这根肉中刺难哪!勒死她,不行;毒死她,也不行。一个门里平白无故连死两人,一父一女,皆是暴死,难打过门。想个什么办法把姑娘害掉呢?她整整动了三个月的脑筋,到十月头上,想到一个主意:有了,这个死丫头不是已经十八岁了吗?我何不请个人做媒,把她嫁掉,嫁一个穷斯滥矣的角儿,这个人非但人穷,还要是个酒鬼、赌鬼,蛮不讲理的凶神恶煞。叫她在婆家吃没得吃,穿没得穿,饿死、冻死,被她男人磨死、气死、打死。她一死,孙大理就没一个亲人了,我与孝继就能笃笃定定、天长地久做夫妻了。章程想定,这几天强氏专门蹲在大门口,向街上张望,等候一个人从她门前经过。什么人?卖花婆张妈妈。她想的这件事,只有张妈妈能帮忙。
这天一早,强氏才朝门口一站,巧极了,张妈妈提着小花盘朝这边来了。“张老太呀!”“哎,哪一位?”抬头一望,心里大不高兴:晦气,头笔生意就撞到骚狐狸,戴孝的人买花戴,不顺遂。不过,既是生意就要做,不能不敷衍。“啊哟哟,孙大奶奶啊!”“张妈妈、家来坐坐啊。”张妈妈心里有话:到你府上坐一坐,要筹一身骚气味哩。“改日再来陪你谈谈玩玩,这刻儿我要混嘴哩。”“唉!不怪人说,人在人情在,人死两不睬。想我家大先生在日,你张老太三天两口就过来陪找谈闲,死鬼一走,你老太连我家门边子都不拢了。怕我跟你借钱用呀?”张妈妈咂咂嘴;这个大娘厉害,我还不能不进她家门。“大奶奶言重了。我老婆子再穷,也不是势利小人。好沙,今儿个情愿赚不到钱,陪你大奶奶谈了玩玩。”说着跨步进门向里走。强氏领张妈妈到自己房里坐下,倒了一杯茶送过去;“老太,你请用茶。”“哎呀!谢谢,你不要客气、”两个人先谈了几句奶奶经,谈呀谈的,强氏转到正文上来了。“老太呀,今儿请你来,想烦你做个媒。”强氏一提做媒,张妈妈打了个寒噤。什么玩意?有前因的。原来张妈妈年轻的时候,是个媒婆。人说是媒都有谎,无谎不成媒,不过她说起谎来都离了经。明明是个丑八怪,到她嘴里就成了小美人儿。二十八岁的老姑娘被她扣减十岁,小寡妇在她嘴里变成黄花闺女。为了骗人家把大姑娘嫁给一个老头子做小老婆,她能忍心害理说这位相公才二十九岁,上等的小标品,其实是个胡子发白的老家伙。除去做谎媒,她还替一些不规矩的男女牵马拉皮条,只要有钱,什么缺德的事都做。这一说强氏托她做媒,应该开心,为何又打寒噤的呢?前头所谈的是张妈妈过去的为人,自从她三十岁上守寡后,她这个人也就变了。不要说做谎媒,规规矩矩的媒也不做。先前做谎媒,被人家骂绝八代、活守寡,张妈妈又信神,以为两件事都应了,就决心不做损心丧德的事,只做规矩媒。哪晓得还是要挨骂。人家圆房以后,夫妻争吵,两家主人都骂她张媒婆:“这个东西害人啊!”张妈妈从此寒了心,不替人做媒了。强氏一提出做煤二字,她就难过:“大奶奶,我多年不替人做媒了,你另请高明吧!”“啊哟哟,趣的哪一家沙!张老太呀,这个媒你非做不可.不然你对不起我家死鬼大先生。”张鸿妈打了个愣:喀,她话里有话吧。我要不做这个媒,就对不起死掉的孙大先生、孙大先生跟这个媒有什么牵扯沙?大先生人已经死了,就留下强氏这个小寡妇踉姑娘孝姑,难不成这个狐狸精想跳门槛?”不对,耳闻她跟晚儿子孙孝继有苟区之事,用不着我来帮忙。晤、恐怕是想把张孝姑姑娘支出门。她这晚娘与晚儿子就可以关起门来并一张床了。果真是这个意思,姑娘的媒我非做不可、想当初我做谎媒,出过两次纰漏,亏得孙大先生帮我在衙门里周旋.才没有挨板子、蹲牢监、如今大先生死得不明不白,留下姑娘这条根,苦死她了。强氏这个晚娘,心肠歹毒,还不是整天磨难姑娘。姑娘一天不出门、就要受一天的罪。只有嫁出去,才能出头.说不定将来还能把大先生死的这桩事情弄个水落石出。想到这里,张妈妈有意放个苦睑:’‘大奶奶,你不提大先生我不难过。我老妈妈子年轻时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,只恨无力量报答。既然大奶妈说,我不做这个媒,就对不起大先生.想必是大先生有过嘱咐的。”“平时谈过的,说他年纪大了,就剩一桩心事了。”“啊,我猜到了,大概是替小孙先生成家的事吧,这个你放心,包在我身上。”“哎,张老太,你怎么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的。孝继虽说也要成家,他又不是真正的孙家人。大老爹不放心的是我家的宝贝疙瘩姑娘啊!”“哎呀呀,大奶奶,你不说我还真想不到哩,不过,姑娘还小啊!”“小什么?十八岁了。”“不好,十八岁啦!该死,我还当她只有十四五岁的哩。晤,人说晚娘心狠,我看你就不是这样。大先生生前相谈的一句话,你就放在心里盘算。这是真待姑娘好。行,你大奶奶既然托我,姑娘的媒我老妈趣妈一定要做。你想得对,应该替姑娘找个好好的人家,不能误她的终身.”张老太接着就说出许多门户;某公馆的大少爷,某绸缎庄的小开,某银号的小老板...强氏都摇头。生意人谈不成再谈乡下财主,强氏还是回不行。士农工商全提到了,他象得了摇头瘟,一户看不中。张妈妈有点不除疑了:“你大奶奶拿我着妈妈于穷开心啊,你究竟想把姑娘嫁个什么人呢?”强氏用眼角子勾了一下张妈妈:“老太,你不要着急沙……”随手在床头前拿出二十两银子,朝老太手口一放,“张老太,请你先收起来。”“你把这么多银子给我做什么?”“向你买一样东西。”“大奶奶,我卖花,连金子一齐卖,也要不了这么多的银子啊!”“我要买你张妈妈一颗心。”强氏说着,目露凶光,盯着张妈妈等回话。张妈妈就有意跟她打岔,装糊涂:“大奶奶,我把心挖给你,还能活吗?银子再多也带不到阴间去。你大奶奶不要拿我开心了。”“哎呀,你老太怎么这样糊涂的,我向你买的是好心、坏心、黑心、善心、天理良心的心。”“嘿!我的头都被你绕大了,你是要买我的心意啊!大奶奶,我老妈妈子现在凭天理良心吃饭,黑心、坏心不敢有。”“对不起你老太,我还就要你一颗黑心,不卖也要卖.”张妈妈心里有话:不好,一答她的腔,倒打起来丁,听她说下去。看她安什么心。“大奶奶,你把话说明了好不好。”“行。我请你老太管我家姑娘找个人,这个人要上无片瓦遮盖,下无立足之地;日无鸡啄之米,夜缺鼠耗之粮;孤独一个,六亲不靠;炮仗性子,一点就炸;举手就打,开口就吵。好说你老太听到这些活,要喷起牙齿骂我个晚娘心毒了。你骂吧,我宁受千人骂啊!我哪里不想曾姑娘找个好好的人家呢?不行啊!这向时我找了十几个算命先生替姑娘排生辰八字,他们都说姑娘外柔内刚命太硬,在家克爹娘,出嫁克公婆、伯叔妯嫂、大姑小姨,见人就克,嫁一个死一个,除非有一个个比她硬的山神恶煞,把她镇住,姑娘才能长寿。老太呀,我能做这种损心的事吗?不过我再想想,我家大先生就留这根独苗,我不忍心看着她跟我一样命苦,将来克丈夫,活守寡!我只求姑娘将来长寿,夫妻白头,别人骂由她骂,只要姑娘不象我这样年纪轻轻就守寡。欧,欧,欧!”张妈妈是什么人,这种过门在她面前一眼看个通心过。她心里想:这条毒蛇说得圆哩,嘿嘿,你这些花样经,老娘三十年前天天玩。我现在不能戳破你,我要搭救姑娘。看这个情形,姑娘不能再留在家里了。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。不过,我若答应她,万一姑娘回后受罪,我要遭人骂了。“大奶奶,这件事嘛……”假马日鬼装着有顾忌的样干,骨里偷空想心思:我若不答应她,她一定还要找旁人。唉!我被人骂了半辈子,预备再让人骂一次吧。等我派花花轿子把姑娘抬出这个门,再把真情告诉姑娘,有姑娘体谅我就行了。“大奶奶,照你这样说,姑娘是要嫁个命硬的男人哩。就是我老妈妈子不忍心。”“张老太呀!从字面上看,这种事是要有黑心才做得成功,骨子里是做的件好事,你说是不是的?这二十两银子你先拿去零花花,事成之后再补你的情。”张妈妈暗暗思量:我还不能不装个死小人的样子,这个钱非取不可。“照这么一说,你大奶奶的确是好心。这样吧,我试试看。”顺手把茶几上的银子放进花盒子,“还有什么事呀?大奶奶。”“你什么时候给我回信沙?”“大奶奶,你选的这个女婿难找啦!总要让我访访吧!”大约要多少日子呢?”“这个……一年行不行?”“太多了。”“半年?”“还嫌多。”“一百天?”“嫌多。”“一个月?”“嫌多。”“十天?”“十天也嫌多。”“大奶奶,找姑爷不是买纸人儿,要买纸人儿,纸扎店里有现货,跑去就能买到。我替府上选的这个姑爷,就象买稀奇货,只怕一时缺货。既然你大奶奶这样着急,我上紧些,三天,好不好?”“好,给你三天,连今儿算,后天听你的回信。你老人家辛苦些。我有数。”“好说好说。得罪你了。”“张老太,慢慢走。”张妈妈赶快提起花盒,离开孙府。
张妈妈往哪里去?回家。此时已近中午,她要回去烧中饭。她家往西门外城脚根,从孙府回家必经后街。不要看她平日日刚刷刷刮刮,今儿走路太慢,头又低着,想心思哩。她嘴里叽叽咕咕,自言自语:唉,这种宝货难找哩!三天就要给答复.咦,怕的三年也难找到。把姑娘嫁这种人,不是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吗?不过,就这种人也比强氏这个晚娘好。嫁给这票货,不过受点罪,蹲在家里姑娘要送命。救姑娘命要紧。她老太只顾低着头朝前走;前面已到西门外十字路口。这地方是个闹市,从早到晚,人来人往,滔滔不断,哪晓得这时候路上一个人没得。什么玩意?有个犯嫌的角儿站在这块呢!他朝这里一站,行人一律绕道,没哪个敢与他照面。什么人?本书的主人公,大名鼎鼎的讹王大帝皮五辣子。杨辣子的辣!尖头子狗奶辣椒的辣。不能碰,不能靠,哪个碰一碰,靠一靠,辣得你亲娘妈妈地叫。这一位什么样子?他是:
头戴通天小帽,身穿百孔短袍,
吊脚裤子半截腰,断底鞋片鞘套。
日间街坊讹诈,夜来身栖破庙。
人人见他拔腿逃,皮五辣子是尊号。
是张妈妈要找的最佳候选人。
这一说,皮五辣子是个头号大坏蛋了?不,要看怎么说。他这个人本来并不坏,是变坏了的。他原名皮凤山,祖籍山西太原。父亲皮宏,是个大财主,在太原开当典、银号,家财很大。皮宏原有四个儿子,有一年辽兵犯境,打进太原,四个儿子全被杀死。皮宏夫妇侥幸得生,带着若干的金银珠宝,逃到安徽定远县定居。过了一段时间,他重整旧业,在城里开了当铺和银号.晚年又得一子,因他开的典当后门对着凤山,就以山做小儿子的名字。皮宏夫妇对这个五儿子宠爱非常。难怪沙,五个被杀掉四个,名为老五,其实是独种一个。皮凤山小时候眉清目秀,聪明伶俐,学什么会什么。皮宏经常宴客,赌钱消遣,总把宝贝儿子抱着:“乖乖儿子呀,替我掷一把,一甩就甩,喊四五六.”有老子亲自传教,皮凤山六七岁就学会赌钱。
等到他十三岁时,皮定夫妇病重,临死前,把儿子托给许多好友照应。哪晓得皮宏死后,这些老朋友整天骗皮凤山掷骰子。小孩子懂什么输赢,一把骰子掷下去,四五六被说成幺二三。就这样,今儿掷一把,当典输掉了,明天掷一把,银号又输掉了,也不过一年的时间,就把皮宏在世的家产玩得精光。皮凤山冲了家,老子的朋友也不管他了。到未了,他连安身之处也没有,只好流浪街头,行乞为生。要不到.就要无赖,讹到两文,就去赌钱,赌输了再讹。现在皮凤山已经二十四岁,他经过十一年的苦况,好的东西未学到,七绕八绕的绕门经学到不少。所好他的吃心不大,见人只讹二百文。你若不给,他拳头一伸:“请你吃三十太平拳。”皮五辣子不但名声坏,样子也难着。他懒得成精,从不洗脸,一只眼睁,一只眼闭。其实不是一只眼,是做出来的独眼龙。他常熬夜赌钱,欠觉太多,一觉醒来,眼屎糊糊的,他蘸点唾沫涨眼屎,扒开左眼皮,左眼睁开了,右眼就不必费事再扒,日子一久,习惯成自然,右眼总是闭着。他身上有虱子,后背痒,用手抓嫌费事,就用肩头扛破衣,衣擦皮,皮擦衣,久而久之,又养成扛肩膀的习惯。他又好喝酒,嗓子烧坏了,一开口辣腔辣调,难听无比。今天这种角儿站在街中心,哪个敢从他身边过。
皮五辣子此刻站在十字路口,想等个有钱的人来,讹二百文吃东西。他已经两顿未进食了。张妈妈不晓得皮五辣子站在十字路口。皮五辣子见她拎着花盆子,低着头跑过来,心里好欢:嘿嘿,今天不会挨饿了。他把肩头一扛,头一斜,烧酒嗓子喊起来了。“九月重阳十月前,我们光棍腿上皮起燥。六月炎天尚好过,数九隆冬最难熬…咦喂,风不小…”他往张妈妈面前跑是顶风,“风再大,也不能把我皮五辣子刮倒,我来扛风了...”他头一伸,肩一扛,膀条子一横,奔张妈妈面前跑。
张妈妈听到皮五辣子的辣胜,想避开,来不及了。“哈哈哈……张妈妈站着啊……”“啊哟,老五嘛,你喊我做什么?”“我想跟你老人家谈谈。”“你我没谈头。”“哪个说的?大有可谈。”“有什么谈的?”“这……这个嘛……”皮五辣子想先找几句废话说说:张奶妈呀,我要难为你呢。”“无故的难为我做啥?”“一个月前,我讹一个乡下土财主,当时他身上没有带钱,亏你老人家替他垫了二百文,救了我们两个人,乡下财主免挨一顿太平拳,我混了个饱肚子。今天遇到你.理当要谢谢你老人家。”“过去的事情拉倒咧,何必老放在心上呢。”“你老人家不晓得我的为人,谁待我好,我都记着,还特为订了一本簿子,替他们挂个号。嘿嘿,备忘。前天我查看号簿,只剩你老人家没有登记。今天巧遇,请你老补办个手续.张妈妈呀,拿二百文来挂号啊——!”张老太又好气,又好笑,心想:真正是好人做不得,把他二百文,倒把出晦气来了,还要挂号费哩。不过今儿结绉了;身上没带零钱.“老五啊,今儿要对不起你了。从早到现在,一枝花没有卖掉。身上一文也没得。”“这个…你身上真的一文没得听?”“你来搜,有得,全是你的。”说着,把花盆子朝地上一放,爽爽快快地把布带子搭起来。“你望沙,兜包子是瘪的,口袋是空的.”皮五辣子没话说了,再望回花盒子;“你把花金盖子掀开来把我望下子。”张妈妈一惊:咦喂,不能玩,花盆里有二十两根子,被他抓去,我没处喊冤。老太虽是个老江湖,赶到皮五辣子就昏了,她连忙朝下一蹲,双手按着花盒子:“皮皮皮皮五辣子小伙呵,你你你你做做好事,花盒子不能动,里里里里头没得钱哎!”“哈…哈…”皮五辣子心里欢喜;发虚哩,里头一定有钱,不然她不会这样着慌。“你把盒盖子掀开来把我望下子。”“不能望,里头全是花,你这个畜生,粗手粗脚的,把花碰坏,就不好卖了。我明天把二百文给你,好吧?”“明天说明天的话,这刻儿我等钱用。你老太怕我碰坏花,我就不动手,你把盖子掀开来把我望。”“不能掀。”“你不掀我就动手了,皮五辣子动手咧——”嘴说动手,其实只做了个姿势,吓张妈妈。张妈妈吓昏了,两手按着花盒子,死命地喊起来:“不不不不得命了,后街上不能跑路了,青天白日的,拦路劫抢。诸位大爷呀,救命啊!”“咦喂,咦喂,还没有碰到你,就喊救命了。我要你的命能当饭吃呀?你既喊救命,就请你放大喉咙喊,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来保你的驾。我这刻地巴望有人来救你哩。越多越好,请他们一起挂号,二百文一个。”可有人来?后街后巷的住户中,没哪个敢出来。
就在这时,十字路南边巷子里,走出来个乡下老头子。他面露笑容,自言自语:“哈哈哈,本人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混。在乡下那一洼子,大家小户,排解纠纷,叙理做中,都要请我到位。一年到头,吃多少白儿大,弄多少外快钱。我现在只有一件心事,就是老蹲在乡下混,场面太小,名声不大;要想出风头,必得到街上混混,能在街上混出名,我在定远县就算是一个人物了。晤,这刻儿还早呐,我何不就在城里城外、大街小巷,四处跑跑,如有人家刚嗓吵嘴,我就去排难解纷。哎呀,莫忙,听说城里有个皮五辣子,是个角儿,最好不能碰到他。不过,万一碰到也不要紧,他是个老混世的,彼此都是窝里鸡,说清楚了,谅他也不会不讲交情。咦,走了半天啦,怎么没有碰到什么事情的?”这个乡下混事的老头子想到城里出风头,急于想找闲事管,哪晓得事情就来了。他才出巷子,十字路口张妈妈正勒起嗓门喊救命。老家伙听到好欢喜:哈哈哈,人要走局,随心所欲。我想找件事问问,事情就来了。
老头子放快步子向十字路口奔,抬头看到一个少年小伙缠着一个老奶奶,心里有话:这小伙年纪轻,不是皮五辣子。晤,让我先玩点小噱头。他说着走着:“喂,丢下来,跟人家这些没脚蟹有什么抵搭头!少年豪气的,想混事,应当找一个一等的刮儿2,拳头溜上能跑马的户儿3打交道,不要说你,就是皮五辣子遇到我,尚且怕我、让我三分。你算什么?…丢下来,有话跟我谈。”张妈妈听了,就差笑出声:我的妈妈呀,从哪块冒出来的这个老麻木虫子啊!皮五还怕他哩,缠着我的是皮六吗?老麻木既来解困,我正好脱身。皮五辣子听到有个人喊得来了,觉得好玩:什么?我还怕他?哈哈哈,这个老家伙认不得我,等他来,倒要跟他谈谈哩。此刻乡下老头子已经走到十字路口:“啊唷,我当哪位的,原来是你兄弟,自己人,有话跟老哥哥谈,跟她没有闹头;兄弟,你是还黄我么?”“老爹,我跟您谈,就没她的事啦?”“没她的事,你跟我谈好了。”“好的,不发黄你而子。---张妈妈,你老人家请吧,有话我跟他谈。"张妈妈拎起花盒,望着老头子:“老太爷呀,难为你了。”“去去去,少讲废话,快走吧。”张妈妈转身就溜。她下去不远,再一想:啊呀,我一走,这年老头子倒楣了。他身上如果没有二百文,皮五辣子决不会饶他,老家伙吃不消皮五辣子的三十太平拳。张妈妈想想不放心,就掩在治街一户人家的门堂里,听皮五辣子跟老头子斗法。
张妈妈一走,乡下老头儿真开心:我玩了一点小噱头,就把他木住了,看上去是个嫩芽子。“好!兄弟能混,爽快,把面子给我,好的!哈哈哈,兄弟啊,老哥哥今天本当请你喝四两,谈谈玩玩,因为皮上辣子约我吃下午5,没工夫陪你,过一天老哥哥请你兄弟,决不食言。再会,再会!”老头子掉头要走。皮五辣子望着他好笑:这个老家伙,就象发高烧差不多,胡大热说的。“站着,不许跑?”“嗯?”“那老奶奶走了,有话跟你谈。”“谈什么?老哥哥打过你的招呼,过一天请你弄四两。”“不客气,我不敢扰你。你是个混的。现在我要问你,你可晓得我跟那个老奶奶为什么事在这块抵搭?”“这……这个……不晓得。”“不晓得.就问闲事啦?请问你老贵姓?”“嘿!你认不得我?”“面生。”“认不得我,你就能混么?敞姓杨。”“台甫?”“草字是个盘字。”“杨盘!杨老爹,年纪老了,算老杨盘。你太爷要算一等的刮儿!”“不,不,一等的算不上,二等的在数。”“你阁下拳头溜子上能跑马?”“这个……”老头子拳头一伸,“虽不能跑马,小骡子也能踩踩。”“不坏,能混!今儿你有了面子,我还没得里子呐,请你替老奶奶把二百文给我。”“什么二百文?”“就这个二百文。”“那个老奶奶欠你二百文吗?”“不差不欠。”“人家不欠你的钱,要什么二百文?”“有这个例子,遇到我就要把二百文,不但她,你遇到我也是如此。你既是混的,那我就跟你客气些,不刮你的了。你要替老奶奶把二百文给我。快些,把钱。”“噢!遇到你就要把二百文,不欠你的,不差你的,非给不可。你不是讹人嘛?”“你打听打听,我哪里是今天才讹人的?”“这……你难不成是皮五辣子?”“你把我当皮六呀?”“啊呀!你……太爷就是皮……五爷?”“我就是皮五辣子。”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”老头子急死了,心里扑通扑通地跳。“我不晓得是你太爷。”“我怕你呢?”“我……我说错了,我怕你哎。”“把二百文。”“没钱,对不起。”“没有钱为什么跑上街要面子?要面子就把钱。”“没有钱。”“把大褂子脱下来算钱。”“这…不…不能脱大褂子。”“不剥大褂子,就给我二百文。老头子呀,放快些.耽搁工夫要罚款。此刻只要二百文,停一刻就要四百,再停一刻就八百、一吊六、三吊二、六吊四,见风涨。”“不能玩,我…,把二百文。”“快掏。”老杨盘想想怄气:但在街上混哩,头一炮就打不响,打了个回头炮,到底都不顺遂。唉!今天不送二百文给皮五并子,我不得过身。没屁放,把钱!别人把钱放在兜包里,他的钱穿在麻绳头上;麻绳既做裤带子,又当钱串子.要取钱就要解裤带子。这二百文穿在麻绳头上已有六年半了,磨得烁亮的。为何没有用掉?这个老家伙在乡下专吃白大.他每天早上到小茶坊里喝茶吃点心,见人就假马日鬼的玩客套话:“你吃的归我这块算吧。”说着装作掏钱,象要代别人会东。人家也顺便说句把客气话:“老爹,不客气,你老爹吃的归我算吧。”“这…哈哈,这怎么好呢?就你算沙!下次我再请你。”下次他可请人?他专门吃人的,从来不复东。他每天都要把这二百文拿出来摸摸,摸得亮堂堂的,有六年半没有用得掉。今日遇到皮五辣子,不拿出来不得过。他把麻绳头上打的结解开,二百文抹下来,交给皮五辣子。“五太爷呀,二百文给你。”皮五辣子接过来再交代一句:“老头子,下次上街听到我的嗓音,快掏二百文等着我。”“晓得。”“走吧。”杨盘气得要死,掉头就奔。皮五辣子开心极了:“哈哈,这二来饿不死了。”他才要动身,远处有人喊他了,“老五呀,慢忙走啊!”张妈妈又来了。2张妈做媒
张妈妈躲在人家门堂里,看到乡下老头子白送二百文,心里很不过意:唉,老头子替我受灾了.她由老头子想到花盒子里的银子,由二十两银子想到强氏托媒,又由托媒想到强氏要买她一颗黑心,心里好欢喜:哎呀,刚才我被皮五辣子吓昏了,光顾了护银子,忘掉了这锭银子的来历。眼面前的皮五辣子,不就是我要找的稀奇货吗?何不跟他谈谈这桩亲事呢?敢说一句,把姑娘嫁给他,强氏不会打回牌。再想想:不能玩,这个东西恶名太大,把姑娘嫁给他,不是救姑娘,反而害了她。怎么办呢?张妈妈再想想:皮五辣子坏虽坏,就是讹入二百文,并未见他真正打过人。对,万一今后他跟姑娘发脾气,吵到我面前来,我暗中把二百文给姑娘,姑娘就有得过身了。我哪来这许多钱贴呢?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找强氏。她要是不想给,就教皮五辣子到她门上去闹,谅她不敢不给。哈哈,这个办法好极了,我不能放皮五辣子跑掉。张妈妈是为做媒的事招呼皮五辣子的。庆五辣子不晓得老太的心思:“张妈妈,你老不挂号不除疑,是吧?”“老头子不是给你二百文啦,还要什么钱?”“既不是要挂号,那你为什么又回头?”“有话跟你谈。”“谈什么?”“你年纪轻轻的,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穷混啊!你不想成个家吗?”“你张妈妈不要找话说。光棍条儿是神仙,吃鱼吃肉没人沾。我站起来一竖,睡下来一横,自由自在,成什么家?不烦这个心思。”“你这个畜生,昏天黑地的说胡话。不问哪家,养个儿子,都指望他长大成人,娶亲生子,传宗接代、你忍心让皮家断了香烟后代?果真这样,你怎么时得起你皮家的老祖宗?你的妈妈?老子在阴间已经急得跺脚啦!”话虽不多,把皮五辣子说哭下来了。他是个老脸菩萨,脸有城墙厚.怎么会哭呢?他一不呆,二不痴,怎么不想娶老婆!他想不到,所以不想。张妈妈向他提到婚事,使他想到自己的身世、困境,难过起来了。“哎…张妈妈,你走就走吧,又回头来寻废话说。我爹娘在阴间里跺脚,你看见的吗?我不怨他们就算好了。他们往日接交的好朋友,把我家私弄光了,逼得我流浪街头,变成一个皮五辣子。我想娶亲成家,哪家大姑娘肯嫁给我?想不到。不如不想。请你张妈妈不要讲废话。这件事,等我以后有碗饭吃再说。拿二百文来,我们各走各的路。”张妈妈心里好欢喜:刚才我说的话,他听了如果若无其事,就没谈头了;他既晓得难过,还淌几滴眼泪水,这件事有三分数把握。“老五呀,不要哭,你嫁娶老婆,我替你做媒,好不好?”“什么,你替我做媒,你是拿淘米水充米汤,灌我皮五辣子。”“我说的是真话。”“真话?除非男人都死光了。人家的姑娘才肯把我。”“你不要不信,我说有就有。提起这位姑娘的老子,你认得的,姓孙叫孙大理。姑娘叫孙孝姑,人品既好,又很贤惠。把孙大理的女儿嫁给你,好不好啊?”“你讲什么?把孙大理的女儿嫁给我?我不看你这么大的岁数,一巴掌把你的头打斜过去呢!怎么忍心说得出口的?瞎嚼大头蛆。”张妈妈望着他翻眼:胡骂我做啥?皮五辣子哭着说着:“张妈妈,你提到孙大老爹我死妈妈老子都不得这么伤心。孙大理在日,我受他老人家多少的恩惠真是恩重如山。他老人家死得蹊跷,连尸首都没有了。我以后能有碗饭吃吃,定要打听实在;如其他是被人害死的,我要替他报仇,替他伸冤。张妈妈呀,他老人家就这么一个姑娘,你应该代她找个好好的人,才是道理;把她嫁给我,岂不是把姑娘推下火坑?你太损德了。少要胡大热说的了,快把二百文给我。”手一伸还是要二百文。张妈被皮五辣子一阵骂,可生气?不生气。他骂我,足见他还有天良,晓得这是件损德的事。我只要把内情告诉他,他就不骂我了,说不定还要感谢我哩。在路上不能做媒,把他带到我家去,跟他细谈细谈。“老五呀,你跟我家去拿二百文,我们再细谈谈。好吗?”“好的,就到你家玩玩。”。张妈妈家独门独户,两间房子紧靠西门城外的城墙根、他们到张妈妈家门口,老太开锁,推门:“进来坐。”“你老太坐沙。”皮五辣子并没有坐,站在那儿四处张张望望。张妈妈不大除疑了,心想:“金子银子不能被他望见。赶快把房门上的锁打开。拎着花盒子进房。随手把门带好。皮五辣子心里有话:这个老奶奶鬼鬼祟祟拱到房里,大概有什么宝贝怕我看见。你既鬼头鬼脑的,我非要望下子。他轻轻地跑到房门口,对着门缝朝里偷望;这一望好欢喜,看到什么了?他看到张妈妈揭开坐柜的盖子,从柜里先端出一碗小冻鱼,然后后把花盆子放进坐柜,再把鱼碗摆到坐柜里去。看到这碗鱼,皮五辣子想心思了:小鱼呱呱叫,搭酒没话说。我到这刻还没有东西进肚哩,就请张妈妈请我吃小冻鱼喝酒。他正想还这碗鱼的心思,张妈妈已打开房门。她见皮五辣子站在房门口,以为花盆子里的银子被他发觉了,有点心慌:“你看见什么东西?”“我没有看。”“那你鬼头鬼脑地在房门口做什么?”“玩玩的。”“玩玩的?你这个坏相,东张西望的,就象个活贼扒儿手。哈……你坐沙。”“好,我坐”皮五辣子在桌边座椅上落座,张妈妈坐在靠房门口的一张凳子上:“老五啊。孙大理在日待你有什么思呢?”“孙大老爹待我的好过多呐。”“你陪我谈谈啊。”“谈是要谈的,就是我的喉咙嗓子打了坝,不通,话不得出来。”“什么?喉咙打了坝,话说不出?你还要死呐!坝怎么开法?”“好开得很,有二两烧酒一灌,坝就开了。坝一开,陪你慢慢地谈。”“嘿!没肚子跟你着气,你要喝酒就说喝酒,何必说要开坝呢?我老妈妈子请你喝二两就是了。”张妈妈心里想:这个畜生说不定到这一刻还没有吃呢。真是又可怜又可嫌,打二两酒给他喝吧.张妈妈到房间里拿了零碎钱,提起小瓦酒壶,“老五啊,你坐下子,我打酒去。”“好的,麻烦你张妈妈。你去打酒,我替你看家,什么也少不掉。”“你管我看门?”张妈妈又怕起来了;不能玩,我一走。皮五辣子在我家里大捞一把、才没处喊冤哩。怎么办呢?出门看看,巧得很,有几个邻居家的小孩子在城脚根玩皮。“乖乖呀…来阿!”有一个小孩蹦蹦跳跳地来了。“张老太,你喊我做啥?“乖乖,请你跑一腿打二两烧酒来。”说着把小瓦酒壶和几个零钱交给这个孩子,“乖乖,多的钱就给你买糖吃。”“我不买糖,我买蚕豆吃。”“好的,乖乖,随你买什么吃,快去快来、”一你老太还喝酒?”“不是我喝。”“哪个喝的?”“坐在我家里哩,你望望,可认得他呀?”“我望望看。他啊,他死了化成灰我都认得,他是皮五辣子!”小孩子不怕皮五辣子,望着他说;“皮五辣子不要脸,在张老太家要酒喝。”皮五辣子对着小孩轮眼睛:“乖乖,你是哪家的?你这个讨债鬼,怎么不死的啊?”“皮五辣子瞎说,你才死哩。你死我不死你吃我的屎。”“滚......"张老太真气不动,唉!这个畜生跟人家小老爹有什么说头!“乖乖,不要说了,打酒去,快来!”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去打酒了。一刻工夫,小孩子来了,一手拿着酒壶,一手捂着蚕豆;“老太,快接下子、蚕豆漏掉好几颗了。”“乖乖,你先打酒,回头再买蚕豆。”按过瓦酒壶,转身家来。小孩子吃着蚕豆,蹦蹦跳跳地去玩了。张妈妈将酒壶往皮五辣子面前一放,拿出一个小酒杯给他;喝吧!”“好的。”皮五辣子筛了一杯,看着酒花。“不坏,叭叭叫的堆花康泡好烧酒、”嘴喊好酒,并没有喝。张妈妈催他:“喝沙。喝下去我们要谈谈呢。”“喝嘛。寡酒难入肚,弄点小菜子来搭搭沙。”“你早说嘛,我叫那个小孩子买块把茶千把你搭酒了。这时候哪个替你再跑腿?你就马虎些吧!”“不要你老太跑腿,你家里有……”“我家里什么菜也没得。”“哪个说的?你把那碗小冻鱼端出来啦。”“哪块有小冻鱼?”“哈哈哈,把小坐柜子里的三号碗端出来吧1”“你怎么晓得的?”“门缝里看见的,哈哈哈…”“你这个要死的东西!小冻鱼煮起来我还没有吃,真是鱼生四两各有主。你看不得我这碗小鱼,就把你这个畜生搭酒。”张妈妈到房间里.把鱼碗端出来,在房门口箸笼里抽出一双毛竹筷子,放在桌上,“吃吧。”“哈哈哈,这才是下酒的菜呢。不看见小冻鱼,我还不要喝酒哩。张妈妈,你弄一杯?”“不客气,我老妈妈不会喝酒、”“这一说我就不谦了。”端起小酒杯,吱——,一口就是一杯。“不坏……喝下去嗝气呢,嗝出气来喷香。小冻鱼搭搭。”筷子一起,搛了两条小冻鱼送进嘴里,“不…不坏,呸,呸,就是鱼卡犯嫌,小罗汉鱼倒透鲜的,味道不错,再弄点醋蘸蘸,就更加好吃了。”喝着酒,吃着小冻鱼,嘴里罗哩罗嗦的,“不…不坏,着实不丑,呱呱叫……”皮五辣子喝了两三杯,不喝了。随用手把嘴一抹。“张妈妈,我们就谈谈吧。”“好的,你把孙大老爹在日待你的恩情对我谈谈。”“要谈到孙大理待我的好处太多了,你听哪一段?听前段我就不讲后段,听后段我就不讲前段,或者丢掉前后说中间段。”“还没有谈正文,就先说这些废话了。随你讲哪一段吧。”“随我讲嘛,就讲去年冬月里的事。那天一早,我走公馆里起来……”“莫忙,你还有公馆?”“我住的地方就是公馆。你不要瞧不起我,我那个公馆是雕花门楼子,雪白的墙。枕的鸳鸯枕,盖的金丝被,半夜还有大狐毯悟脚。”“你的公馆这么好,你身上怎么这个坏相的?”“唉!什么公馆,我说得好听啊。我睡在西门城里后街上的土地庙子里,它不是雕花门楼子,雪白的粉墙吗?夜里弄点稻草盖盖,不是金丝被吗?把土地公公、土地娘娘扳倒下来,泥菩萨做枕头,不是鸳鸯枕头吗?睡到半夜,有一条大黄狗睡在我脚头,满暖和的,这不是大孤毯悟脚吗?”“跟畜生睡在一起了。”“没得办法啊!记得有一天一早.天降雨夹雪,风又大,我身上冷,腹中俄、腰里只剩六文钱。怎么办呢?上街讹人,讹哪个?雨雪夭,乡下人不上街,店家开门没生意,有钱的人在家烘火炉赌钱,没钱的人坐在家里想穷心思,没处弄钱啊!我想上街找点吃食,拖着坏鞋片子,冒着雨雪,一跳一滑往前走,正走着,迎面遇到孙大老爹。他老人家没有等我招呼他,先喊我了:“凤山呀.乖乖儿子啊!这么冷的天,雨雪交加,你蹲在哪个地方玩玩多好,在外头转什么经?”他把我领到后街上一家门堂里.脱下皮袍子.把水头的棉袄脱下来给我穿,又给我二百文,要我买点东西吃。我不要。大老爹还生气;“你就穿起来吧!”说他有皮袍子,不会受凉的,回去还可以再加衣服。又说;‘吃饱肚子.找个地方歇歇,不要在外头鬼转。只要你不在街上胡闹,学学好.我心里就安逸了。’大老爹说过走了。我有了棉袄穿,多了二百文,手爪子又作痒了。我跑到西门外叉鸡王二家掷骰子,一把幺二三.先把二百文送掉;再把棉袄脱下来算六百文;又连掷了几把幺二三,棉袄又输掉了。这时候我才觉得身上冷,肚子饿。”“你这个不学好的东西,剥衣赌。这怎么好呢?’“我告诉你哪。我离了王二家,冒着雨雪进城,想碰碰运气,讹儿文填肚子。走到月城口,看到一个卖麦芽粮的,蹲在城门圈子里,摇着手鼓,死抽活喊:‘坏破布、坏棉花、坏铁、坏锅换糟吃啊--找把铁锅铲,由早吃到晚;要得多,家里搬里锅…’我一听就光火:‘你这个家伙,这种雨雪天,要人家搬里锅向你换糖吃呀?’他说:‘五爹爹呀,当真的叫人家拿锅来换糖嘛,雨雪天没交易,说句把开心话打打岔的.今儿太冷了。’这时候我想到一个主意了,就问他:‘来啊,可有人用坏衣服向你换糖?’他说:“有的。’随即在小木箱子里翻出一条坏裤子。我一望,破虽破,还有裤子形,就把这条坏裤子叠好,破洞裂缝合在里面,又抹抹平,外表象一条好好的旧裤子。我把身上六个钱掏出来给了卖糖的,然后夹起坏裤子到德兴当典去当。”张妈妈听了又好气,又好笑:“破裤子怎么当得掉?’我有我的门儿。”“刘你这个畜生,跟当典里捣蛋了。”“我到了德兴当典,走到头柜面前一声喊:‘当当啊!”头柜上管事的汪二太爷抹着胡子望着我,‘皮五辣子呀,你当什么的?’我说:‘当条宝裤。’‘什么宝裤?’‘宝贝裤子叫宝裤,你望沙!’‘我望望看。’他打开一望,说了声:‘破裤儿不当啊。’甩手把裤子往柜台外头一摔。他甩裤子我跳脚;‘不得了啦,我的裤子被你这一摔,跌破了。’”“裤子还跌得破吗?只有人跌破皮。”“张妈妈。我是居心讹人,找话说的。我抬起裤子往柜台上甩,‘好啊,宝裤跌散了,跟你算总帐!’我往里甩,他往外甩。哪晓得当典里已派人到衙门送了信,县官老爷随即派王淦王二爷把我逮走了。“一到县衙门,老爷就升堂。这天值班师爷正巧是孙大老爹。他望着我跺脚;‘你这个畜生啊!棉袄又玩掉啦,二百文也没有啦?怎么想得起来到当铺里捣蛋的?这顿生活逃不掉了。’我跪下哀求:‘大老爹,我是闹了玩的,下次决不去闹了。求你老人家在老爷面前讨个情。”时常替你讲清,你可过意啊?’‘我真不过意。’‘去说说看,就看你这个畜生的局气了。哪晓得当典里杵了银子给老爷,老爷是银子重于人情,因此孙大理过去碰了大钉子。老爷怕有人再替我讲情,随即升堂,只说了一句话:‘快把他拖下去打!’站堂的小当差都得到当典里的好处,一齐上,几个服侍我一个,把我拖到堂口往下一捺。裤子一拉,……”“这一来要挨打了?”还好,执刑的小伙没有得到当典的好处,嘴对着我的耳朵跟我捣鬼了;‘皮五辣子呀,放漂亮些,包你挨不到一板子;你如不买我的帐,嘿,请你吃竹笋偎蹄子’他想几个钱,不杵两文给他。他就请我吃竹笋偎蹄子。我皮五辣子吃官司,给我几文还可以,要我花钱靠不住;这个东西想钱想疯了,想起我的钱来了,不过,我细想想,光棍不吃眼前亏,今天如不买嘱他,等刻地我就要变成花屁股,要被人耻笑一辈子。我向他竖了两个指头,低低地说:‘这个,拜托,拜托。’他见我跟他打哨语,以为我出二两银子,就低低地安慰我;‘你放心,一下碰不到。’老爷将别签子往地上一掼,执刑的小伙举起板子往下打,嘴里数着:‘一啦、二啦、三啦、四啦……’只听僻而啪、僻而啪的。其实板头子全踉石头亲嘴。当时,我只觉得有趣,忘掉了挨板子要喊疼。这小伙打着板子提醒我;皮五辣子,还犟呀!不喊疼啊,我加劲打.看你喊不喊!’这小伙噱头不小,老爷听了以为他执刑卖力.我听了就晓得他丢底给我,要我喊疼。我就尽嗓子抽:‘求老爷,不能打啦—一!老爷,不能打啦——-!’花了下子,二百板子挨过了.其实我的汗毛也没碰到竹板子,就这么肉拓油,吃糖球,算刮过了。老爷又吩咐:‘拿枷把皮五辣子枷起来示众。’我一听吓坏了:大老爷怕我这个惯主主会淌口水,要替我围‘围嘴子’,弄枷枷起来示众。怎么好呢?只要今儿被枷一次,今后我就没法混了;再说。这一次如果披枷示众,各店家从此都学德兴当典,持银子给老爷,我颈项里的本头围嘴子就卸不掉了。我就拼命地哀求:‘老爷,不能枷呀,老爷开恩啊……’孙大老爹这一刻顾不得再碰钉子,他走到公案前,打射作揖,替我苦苦哀求。‘老爷施恩,老爷成全,打过他不能再枷了。千不看,万不看,还看他才子皮宏在再时跟老爷是朋友,跟我们相处得也不错;皮五辣子年纪还轻,每天在处鬼混是不好,但也不犯大法,就这个小而犯嫌的事。今天打了他,就算教训过了,不能再把他枷起来。请老爷多多成全。’老爷点点头:‘今天不看你的份上,定要把他枷起来示众。’大老爹连忙谢谢老爷,又望着我说:畜生,你磕头谢谢老爷沙!“我就磕了几个头!‘谢谢老爷,难为大老爹。‘畜生,具张海过结滚吧!’‘噢。’我具了一张悔过安分结就走了.“跑到街门口,那个执刑的小伙子把我喊住:‘老五啊,今天我交情你了,一下子没打到啊!’我说;‘你家老爷叫打,你不打怪哪个?’少废话,拿二两银子来。’‘什么二两银子?’‘你招呼我的。’‘谁招呼你的?’‘你伸两个指头,拜托,拜托,不是二两银子吗?’我说:‘你他妈的想钱想疯了。我皮五辣子吃官司,从来没花过钱。我伸两个指头说拜托,是拜托你打我的屁股,不能打我的两条腿,谁说给你二两银子的?’他望着我苦笑:‘好,皮五辣子小伙,大爷上当只有一次,下次落到我手上,非要重重地刮你下子。’我说;‘下次再说吧。’他气得要死,跑掉了。“我出了衙门,又到德兴当典去,‘二太爷,你们有钱的真狠啊!把我的宝裤跌破了,不但不赔,还把我弄进衙门,打了一顿.老实告诉你,没这种便宜事,老爷能用你的钱,我皮五辣子也能用。你除非打死我,打不死,我还是要当宝裤的。宝裤跌破了,不赔就算,但非当不可。’他被我闹得没办法,只好说:‘皮五辣儿呀,我认得你狠,就当,当多少钱?’我说:‘起码当五两银子。’‘好,就给你五两银子。可要当票?’‘怎么不要当票?我不是卖把你的。’‘好,就给你当票。’他在柜台上,把条破裤子翻来复去的看了又看,嘴里哼起来了:‘皮……蓝布坏裤儿一条,裂缝三条,大洞五个,小洞九个,破烂不堪,当银五两,存箱。”我这一听急了,‘你还扣我的存箱钱么?’‘皮五辣儿呀,这是荣宝裤,不能不存箱啊!你放心,不扣你的存箱钱。’‘既不扣存箱钱,把五两我走路。’我把五两银了拿到西门城外王二家掷骰子,几把幺二三,又输得干干净净。第二天,我拿着当票,再到德兴当典:‘二太爷啊,再加五两。’‘怎么又加的?’‘加五两,以后赎当一起算。’‘好,就加五两。’我拿到加的五两银子在王二家混了一天,第三天又去当典再加五两。接着,我就天天去。一共弄了四十五两,连我都不过意了。那一天我又去加五两,汪二太爷把我望望:破五辣儿呀,你一天加五两,加到哪一天呢?我认得你狠,这样吧,宝裤给你,当票给我,两不找算了。’我说:‘什么,两不找?我太吃亏了。你若存心要当票,再找我五两,就算了结。’‘好,认得你这个穷老子狠,再把五两。’哈哈,我一条破裤子,混了当典里五十两银子。他刮人的,我刮他的,不算损德。出了当典门,我想想这件事有点儿怪.当典里的老板没这么大方啊。过后一打听,才晓得,为我这件事,孙大理请过客了。他老人家向汪二太爷打了招呼,请他们不要把我朝衙门里送,我要的银子都由他老人家归还。张妈妈,不是他老人家暗中保护着,我老早被送进牢房了。”张妈妈听到都入了神,还想再听听,“你说了半天,就说了一条破裤子。”“张妈妈,从这件事你就可以看出孙大理在日待我有多好?你想,把他的女儿嫁给我,岂不是害人吗?”张妈妈想想:这件事板成,直接开门见山地谈:“老五呀,我老妈妈子做这个媒,不是害姑娘,是救她的。”她把强氏托媒的前因一说,然后问皮五辣子,“你既想报恩,将来替大老爹伸冤,请问,你姓皮的怎好问姓孙的事呢?你成了孙大理的女婿,就可以替丈人伸冤。这门亲事你不答应也要答应,找你这样的人不容易呢!”“嘿嘿,我是个宝货。张妈妈,不瞒22你说,我也是个人,哪有不想成家之理。不过,世上没有哪个比我再穷了,我不能把新娘子娶在土地庙里,叫上地老爷土地奶奶搬家,让房子给我娶马马吧?”“要马马要租间房子。”“租房子没得钱。”“租间草房能要几文?你不要烦,我有钱。”“用的东西一样也没有。”“我家里的坏板凳,坏桌子,还有一些不用的东西,都送把你。”。洞房花烛那天,不能睡在地上沙?”“买张小棚子床嘛。”“没钱。”“我有。“盖的,垫的也没有。”“我老妈妈床上抽条被子,拿个枕头给你;姑娘用的马桶脚盆,流洗用具全由我出,你要赶快洗澡,剃头,买两件好农裳,打扮打扮。到成亲那天,再约几个穷弟兄,穷朋友,热闹下子。“你这些话都是真的?”“我老妈妈子这么大的年纪,跟你说过几回玩话的?”“张妈妈,你待我这么好,我一辈子不忘你的恩。今后我稍有一点办法,就把你老太接到我家,做我的上人,把你当个活菩萨供在家里,让你享老福。”“皮五辣乖乖,有你这几句话,哪怕做不到,我都是开心的。我老妈妈子没儿没女,老苦命,以后还要望你们照应我哩。”张妈妈这时趁热打铁了:“皮五辣子呀,今儿就算订亲了。”“这,莫忙……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。我一文礼金没有,也不要孙府陪嫁,做了亲就断亲,两不通。”“好的。就这样,今天就算订亲了.”“好的、就算订亲啦!哈哈哈,我做梦也想不到,不花一文,娶个老婆。”皮五辣子把酒壶里的酒喝光,留点小冻鱼让张妈妈尝尝,准备走路。张妈妈进房拿了二百文出来。“拿去吧。”“你老太待我这么好,我怎能再要你二百文?”“做媒归做媒,二百文归二百文。我老妈妈子说话算数。”“好,谢谢你,我走啦I”“你走吧,明早我带你租房子去。你一早要来呀!”“你老人家放心,明儿一大早我准到。”皮五辣子出了张妈妈家门,到哪里?他没别的地方去,还是到叉鸡王二家去掷骰子,不把身上的钱输光都不安。钱输光了,晚上再到土地庙子里过宿。张妈妈等皮五辣子一走,就到清风闸上送信给强氏。强氏见张妈妈来了,心里好欢喜。“张老太,你来啦!”。嘿嘿……张妈妈望着强氏皮笑肉不笑地:“我来了,恭喜大奶奶。”“恭喜什么?”“我老妈妈子代你家找到了一个宝贝姑爷了。”“找的个什么人?”“这个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个。我先把他的官衔报把你听。”还有官衔?什么官衔?”“太平神拳无敌手,专吃白大不会东,讹王大帝皮五辣子!”“啊唷喂,亏你老太想得出来的,找了个皮五辣子呀产。”“你大奶奶说的哎,要找个上无片瓦过身,下无立锥之地,六亲不靠,孤单一人,脾气要坏,开口就骂,举手就打的宝货,只有皮五辣子才合格呢。他穷斯滥矣,脾气又坏,二两骚尿子灌下肚,酒疯一发,太平拳一伸,姑娘命再硬,也被他打软下来了。这个女婿,你大奶奶称心了吧?嘿嘿嘿。”强氏心里很欢喜:“张老太。这个媒做得好。姑娘命硬,就要这么个人才压得住她呢。请你告诉皮五辣子,我不争较他一个钱礼金,我也没东西陪嫁,两不找,做了亲就断了亲。路上遇到,头掉过去。各走各的路。”“大奶奶,你放心,这些事我事先都已跟皮五辣子交过口了。”“既说好了,就请你老太招呼皮府,快放轿子来把,人抬去吧。”“什么皮府?他睡在土地庙子里,不能把新娘子娶在土地庙里呀?你大奶奶也不要太着急。这样子吧,今日是十月十三,明天十四,我替皮五辣子去找间草棚子;你孙府上不当件事,皮五辣子虽穷,也是他的终身大事。十五这天,要他把靠膀子的弟兄邀约下子,吃吃喜酒,他还要洗洗澡,买买东西。十六是黄道吉日,这天傍晚我带顶小轿子来抬姑娘,好吧?”“十六?好的。这块有二十两银子,谢你的大媒,成亲以后,我还要谢你。”“嘿嘿嘿,你大奶奶找太客气了还要再送我二十两银子呀!好的好的。”张妈妈心里有话:莫说二十两,二百两都要,越多越好,以后贴补皮五辣子夫妻用。我单要跟你强氏赌个气,你想把姑娘害死,我偏不让好死。“大奶奶,十六下午再会,得罪,得罪。”“好走啊!张老,十六这天早过来呀!”孙孝姑做梦都没想到,再过三天,她要做皮五奶奶了.
3东门租屋
十四日一早,张妈妈起身,梳洗干净,泡了一大碗锅巴,正准备吃,皮五辣子来敲门了。张妈妈开了门:“老五呀,恭喜恭喜。”“恭喜什么事?”“你的亲事成功了。”“哈哈哈,好的,是要恭喜我呢。”“家来啦。”皮五辣子进门坐下。“老五呀.可曾吃过早茶呀?”张妈妈说的是客气话,哪晓得眼皮五辣子不能客气。“我呀,早上走公馆出来,遇到宝庆银楼的小老板,他硬拖我,说‘老五呀,走,去泡壶茶,烫个干丝,弄一笼蟹黄包子,弟兄俩谈谈玩玩。’我说‘今天有事,改一天再奉陪。’他还是拖,拖得两下红了脸,我也没有扰他。我才把他回掉,又遇到广泰南货店的小开.也要拖我去吃早茶,又被我回掉了。我怕你张妈妈在家着急,所以一早就来了。”“你说上这么些废话做什么?究竟有没有吃?”“没有吃哩。”“既没有吃,才泡的锅巴,弄点吃下子吧。”“泡锅巴?呱呱叫!不吃你老太不欢喜。”他老实得很哩。掀开碗上的盘子,拿起筷子就吃,吃着说着:“不坏.呱呱叫……”碗里锅巴被他吃掉八成数,咽得噎噎的,把筷子放下来,站起身。张妈妈一望:“不吃啦?”“哪个回不吃的?找把裤腰带松下子。”他象八百年没有吃饭似的,硬把一大碗锅巴吃下肚。张妈妈把桌面收拾干净,带些散碎银子,“走啊!’“走沙。到哪里?”“带你进城找房子。”“好的、我跟你走。”张妈妈在前.皮五辣子在后,进西门,奔城里。为什么要进城找房子?西门外出租的房子多得很,张妈妈要把皮五辣子送远些。张妈妈想:皮五辣子成成婚以后,能学好最好、如若还是整天在外鬼混日子就难过了。不是今日缺米,就是明日没柴,夫妻不吵架才有鬼呢!若是他们住在自己眼前,我不能不问。我的钱有限,只能暗中补贴姑娘,不能再养活皮五辣子,不如让他们住远些。张妈妈有这个想法,所以才把皮五辣子带进城去找房子。他们二人进城,走着望着,“老五呀,你识字哩,一路上你要望望招租帖子。老五呀,这块望望看,贴的什么?”“这块嘛……”皮五辣子望了望,摇摇头:“这是店面房子招租,我不开店,不合适。”再走下去,又望见一张招租帖子,上面写着:“今有西门后街毛厕巷内第二个大门,门朝南,内有瓦房前后两进……”又不合适。他要找一间草棚子。一路上这里望望,那里张张,招租帖子多哩,就没有草房招租。他们从西大街穿过十字街,对直向东走,前面已到东门了。张妈妈突然想起东门城里城脚根有个卖青菜的倪四,他家北边有一间屋,芦笆门一直扣着绳子,如有人住,不见得用绳子扣着呀!去望望看,果真空着,再问倪四,房主人是哪个?可肯租给人住?再想想,我如把皮五辣子带着,人家就是房子空着,也谈不成功。“老五呀。”“张妈妈。”“前头城脚根有个熟人,我去查点下子,问问可有房子出租。你在这块等下子。你莫多心,把你带了去,人家有空房子也回没房子。我去了,如果把房子谈成功,再招呼你去,好不好?”“好的,你的话说得对。”“你站在这儿等我,不要跑呀,不然回头我找不到你。”“我的事嘛,我怎么能跑呢。我就站在这块等你。”张妈妈把皮五辣子安排在街头上,她向右手拐个弯,奔城脚根。走不多远,到了倪四家门前。她看到倪四的老婆站在门口望闲,多远就喊:“四奶奶、四奶奶。”“哎哟,张老太,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刮得来的?”“嘿嘿,顺风刮得来的。你好呀?四奶奶。”“你老太好。请家来坐坐。”“就在门口谈谈好啦。”“我家地方太狭窄了。”四奶奶家去端了张板凳出来,“老太,请坐。”张妈妈坐下来:“请问四奶奶,你家四老爹在家吗?”“不在家,他早上卖过菜,没得事做,就供到人家看牌去了。”“在哪块看牌?”“在西边王三家,闲下来就看纸牌赌不死。”“难为你四奶奶,请他家来,我有话问他,有个外快挑他哩。”“你老太有外快挑他。好,我去喊他,你老人家坐下子。”倪四家一家三口,夫妻两个,一个小孩子。倪四在东门城脚根这一洼子,也算是个小辣子,动不动就跟人共扁担,人都有些怕他。他贩菜上街卖,秤上不规矩,你不买他的菜,他就在你家门口妈妈奶奶地骂,在菜贩子当中,他要算一霸。他好赌钱,只能赢,不能输;三牌不成,就要叙牌理,怪人家这张牌出得不对,那张牌打得不好。借此起毛,一啊一吵,输的钱也不把,打架散伙。人不跟他赌.又不得安。今天在王三家,他硬逗人家赌。人家就跟他交口了:“今天看牌,不带叙牌理,不许吵,牌牌算帐,不许起毛。”倪四都答应了,不然没得人跟他来。他们赌的是十壶儿,有到十壶就成。已经来了五牌,倪四一牌也没有成,冷汗都输出来了,又不能起毛、今大交过口的。就这样,倪四不是怪桌子摆歪了,就是怪坐的凳子太矮。再去撒泡尿出出晦气,还是不成牌,又怪身后看斜头的不好,块块碍事。就这种臭品。这时候他手上的一副牌又靠不住成.巧得很,四奶奶来了:“小伙老子呀,快家去,有人来了,跟你谈心哩。”“噢!来了。”借此把牌一甩,“不来了!”就这么走了。还假马日鬼地向他老婆发脾气:“奶奶,你喊什么冤.老子捧到牌你就喊,喊我有什么倒头事?”“张妈妈来了,她说有外快挑你哩。”“有外快挑我,什么外快?家去跟她谈谈。”倪四家夫妻往家跑,王三家几个看牌的气得发誓:“再跟他看牌,家里就死人!”“下次哪个畜生再跟他来,赌品太坏!”下次可是不赌了?靠不住。看牌有瘾的人,赌咒强如吃肉。张妈妈见倪四回来了:“老四呀,你在前面看牌的,输赢如何?”“哈哈,张老太呀,我没有事,消消遣的,输赢有限,没得什么了不得。你老人家到我家里坐沙。”“就在门口蛮好的。老四呀,我请问你句话,这里三间草房,你住两间,北边一间空着吗?房子是你的还是别人的?空的一间可租把人家住呢?”“告诉你老太沙,这三间草房,本来是瓦匠徐二的,徐二欠我三十吊钱没还,愿意把这三间草房抵押给我,其三十吊。写了东西,他画了字。现在北边一间空着,如有人来租,房租我拿,没徐二的事。”倪四说的是谎话。这三间草房,是倪四硬挤的徐二的。徐二是个没用的老实人,平时倪四几十文几十文地送给他用,没有多时,倪四跟他算帐,利上加利,利上滚利,说欠他三十吊,其实徐二总共只用他几百文,一吊钱也没得。徐二没有钱还,倪四就强迫徐二把三间房子抵押给他,不肯抵押,就请他吃扁担。徐二吵不过他,打不过他,只好请人写张契约,才算了事。今天张妈妈也不问这房子的来龙去脉.就认倪四说话;“我请问你,这间房可租把人家住?”“租嘛—一没得人租哎。”“我有一个现成的房客,这一间就租把他.挑挑你老四弄点外快钱。。“哈哈哈,我晓得了,大概你张老太的干女儿跟哪个相好的要住到我们这块来。你老太放心,住到我们这块安逸呢,没纰漏出,我保险。我倪四在这一洼子也是混的,除了皮五辣子,什么人我也不买帐!”张妈妈暗暗好笑:对不起,就要弄个皮五辣子陪你谈谈哩。这时候倪四真正想到夹层干去了,都以为张妈妈的什么干女儿用哪家小老板私下同居,把这种人住,房金不会少给。保四做梦也没有想到,张妈妈来替皮五辣子租房子。“老四呀,我要问你下子,这间茅屋租把人,押祖要多少,每月行租要多少?”“这个嘛,不瞒你说,我出生没有房子给人家住过,还不会要价。我晓得你老太也不会少给,你说把多少就多少。”“不,四老爹呀,房子是你的,还是请你先说个价钱。”“也好。这样吧,押租十两银子,行租每月八百文。欠行租,在押租里扣除。”“哟哟,你四老爹要得太多了。这一间草房能值几文?买下来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呀!”“要归要,还个价沙。”“我看,押租给你二两银子,每月行租二百文。你愿意,我们就做手续;不愿意,就拉倒。你看呢?”“这…”倪四想:押租二两就二两吧.押租拿得多。到手乱花乱用,用光了.以后房客要走,又不欠房钱。押租还要退给房客,到那时拿不出来也是个心思。行租一个月二百文太少了。再想想:我这个人真有些呆,不必在房钱上计较,不要说一个月二百文,他就是一文不给都可以。等她的干女儿跟哪二个老板住得来,她们那一边放个屁,我家这边都听见‘他们男女睡在~起.难免不谈些要好肉麻的话。我在家里就跟他们唱隔壁戏,问他们在床上说什么东西?死不要脸,太不象话,人家还有小男妇女的,太不知趣。叫他们睡在一起都不得安.要他们买买我的帐。我就跟他玩八百个—一喀功。今天喀他几文、明天喀他几个,哈哈哈,我青莱都不要卖了,就玩喀功过日子。他们不买我的帐,要想搬了走,不行,想搬了走,先同我把帐算下子,说废话老子就揍他.叫他打听打听,四爹爹在东门城根也是混的。倪四这时候就像做大梦.胡思乱想,不晓得想到哪块去了。“就这样,张老太,你老人家作上,就算了。”张妈妈见他答应了,随时掏出二两碎银子给倪四:‘“老四哎,二两押租。”“还没有写房约.倒先把押租啦?”“早迟都要给你的.拿起来吧”“好的。”倪四把二两银子拿过来,“你老太要请个人写张房约,还要找个中人。”“你叫我到哪块找人做中呢?请你代找吧。我这里有个人会写房约,一喊就来了。”“这样吧,我把徐二喊得来,这房子本车是徐二的,把个面子他,让他做房东,我就替你做个中人。我这个中人就等于房东,房钱归我拿,徐二拿不到钱。”“好的。”徐二就住在前面没多远,倪四到他家门口:“徐二呀,徐二呀……”“哪一个呀?”“我。”“噢!老四呀,我听到你喊.心里就抖抖的。怕你又向我要三十吊钱;三间房子抵给你了,你不能再向我要三十吊钱。”“哪个向你要钱的?三间房子我住南边两间,北边一间空着,现在有人来租了,张媒婆的来手,二两押租,我已拿到手了,每个月二百文房钱。”“不坏,房钱不少。我望着你发财。我如有三十吊钱打发你走,这一间租把人,就是我拿钱。什么人搬得来住呢?”“这……这个,我不大清楚,不会有外人,大约是张媒婆的干女儿、于儿子住得来。现在要写房约,本来这三间房子是你的,我把个面子你,让你做房东,我做中人。你在家又没得事,到我家去下子,马马虎虎地把房约拓下子。”“这房子已经没得我的事了,要我做什么倒头房东?我望着你拿钱,你喊我去做房东,不是辱绝我吗?”“哪个辱绝你的?把面子你的。”“我不要这个面子。”“不要半吊子,走沙!”“不……不要吵,我……我就跟你走;我是个没用的人,见到人,话也说不出来。”“有我.我教你说什么,你就说什么。走沙!徐二就怕倪四吵吵喊喊的,只好跟倪四走。张妈妈见徐二来了,就招呼他:“徐二房东老爹。”“这……”徐二说不出话.只好望着倪四:“四老爹,我……我请教她什么?”“叫她张老太算了。”“好的,张老太呀。”“不敢当,少见少见。”“张老太,房东来了,我做中人,你请人来写房约吧、”“请你们等一刻,我来喊人。”张妈妈绕到草房顶头,望着街头上招呼:“来呀——!”皮五辣子站在街头上等哩,他把头伸着,望见张妈妈在那里招手,随即走过来:“张妈妈,房子怎么说的?”“找到了,就在倪四家隔壁.一间草房。”张妈妈就把倪四、徐二的事对皮五辣子说了一遍。皮五辣子一听,心里有话:倪四在东门城脚根也算一霸,差不多的人都有些怕他哩。上次为这房子,我好象听说过他们还骂骂吵吵。他喀徐二,我今天再来喀他,玩个喀中喀。“老太,二两押租给了倪四啦?”“把他了,你跟我来。”张妈妈把皮五辣子领到倪四家门口:“老四呀,房子不是我租的,我替老五租的。老五呀,你跟房东徐二、中人倪老四见下子,我交代过了,没得我的事,你们把房约写下子吧。”“晓得了。”倪四一吓:“不得了啦!怎么把皮五辣子弄到我们这块来的?对不起你张妈妈,请你把二两银子拿去吧,这间房子不租。”“什么,不租?我皮五辣子住房子难道不把房钱?我租的徐二的房子,徐二没有讲废话,你是个中人,说什么废话?”“这……这个;唉!我不好,我怎么想得起来做中的,我自己绕住了。”“不租把我住,我就放火烧牢房!”“五太爷呀,不能放火呀!”“家来写房约。”“噢!家来写房约。张妈妈害人呢!”只好一齐到倪四家里来。徐二心里欢喜:倪四喀我,皮五喀他,替我出出气。他又怕皮五辣子不讲理,连自己也不放过。徐二抖抖地:“倪四啊,你把我喊得来受罪的。”“我哪晓得是他呢?你怎么抖的”“我看见他就要抖,你怎么也发抖?”“我被你带了抖起来的。不谈闲话,家来写房约。”大家进了屋子。倪四在小孩子的书包里把砚台、黑墨和纸、笔拿出来,往桌上一放:“请你五太爷写吧。”倪四、徐二都不识字,只有皮五辣子识字,写的字也呱呱叫。这时皮五辣子拿起笔就写,一刻儿就写好了。“好了,请倪四画字吧。”“你大爷租我的房子,怎么叫我画字?”“你是中人,不画字吗?”“不错,我是个中人。唉!怪我,早晓得叫张妈妈找个人出来做中了。我以为马马虎虎地写张房约就行了,哪晓得做中还要画字。不谈闲话,我只好来画字。”倪四抓笔也不会抓,就玩个神仙一把抓,“我还不晓得写的什么,你念把我听听少。”“我就念把你听‘立租房约人皮凤山……”’“莫忙,皮凤山是哪个?”“我哎,不能写诨名皮五辣子沙!我的名字叫皮凤山。”“对的。”“今租到徐二名下东门城内城根朝西草房一间,凭中言明,押租纹银二两整,每月行租二百文,按月照付。倘有行租短少,皆归中人倪四承当,恐无后凭,立此存照。年、月、日,立租房约人皮凤山。”我本人画过字了,请你中人倪四画字吧。”“莫忙,上面写的不对。”“哪里不对?”“倘有行租短少,应该在押租内扣除;你不能写中人承当,我这个中人不能替你把房钱。”“这个写法哎,当真的要你把房钱么?画沙!”“画嘛,画在哪块?”“画在你底下。”“我在哪块?”你的名字都不认得么?”不瞒你说,我一字不识,自已的名字也认不得.”“这不是个倪四的倪字吗!人旁带个儿子的儿,就是倪字,人儿就是你,你就是人儿。”“我哪块是人的儿子?我认得啦,这个字是‘四’宇。”“你一个字也认不得,四字怎么认得的?”“我们看纸牌,牌上那个“四万”,‘四’字就这么写的。”“噢!你画字沙,不要画到隔壁去。”皮五辣子指着叫他画,倪四一横一竖,把个十字画得歪歪斜斜的。“一画就算数,好了,这张房约把徐二房东收起来吧。”“我倪四收也是一样。”“好,就给你,我晓得你这个中人就等于房东。”倪四把房约收起来。这张房约屁用也没有,皮五嘴里念的跟纸上写的是两回事,倪四把它当个宝贝在怀里一端。皮五辣子另拿一张纸又写了。倪四奇怪:“你怎么又写的?”“房东徐二拿了我二两押租,应当写张纸把我存着。”“哪有这个规矩?”“你倪四不懂,你放心,我不会错你们的。”庆五辣子嘴里说着,手上写着,“写好了,请你二房东画字吧。”“我又没有拿你二两,我不画字。”“不画,你来做什么的?画沙。”“莫忙.我要问下子。倪四啊,我可能画字呀?”“二两押租我替你拿过了,你画沙,有我,你画字吧。”倪四心里有活;你画个字算了,早点打发他走吧。他在这块,我们心神不定。“好的,你教我画字的,我就画,画出纰漏,不能怪我。”也不晓得上面写的什么,徐二就画了个十字,接着叫中人倪四再画。“啊,画画画。”倪四也画了个十字。这一张纸头,皮五辣子也没有念给他们听,就往怀里一放:“好了,房东徐二请回吧,还有中人倪四,对不起,过一天请你们吃茶。”“什么,吃你的条?要么上毛厕去吃,要么吃太平拳!”徐二家去了,倪四问皮五辣子:“哎,你五太爷多晚子搬家?”“我说搬就搬。我还告诉你,等我把东西搬全了才能算房钱。”“这……这个?”倪四急煞了:唉!这又是个绝症,若跟他要到房钱,他一定说,不要忙沙,东西还没有搬得全哩。唉!不晓得他有多少倒头东西,哪一天才搬得全呐?“老五呀,这间房子可要望下子?”“望不望无所谓,一间草房哎。”“最好要望下子。”倪四把门上绳子解掉,芦笆门推开。皮五辣子进来望望,摇摇头,越望越窄,如果里头招一张小棚子床,再按张把桌子板凳还有女人家用的马桶、脚盆,烧饭用的锅腔子,夫妻两个屁股还不好转哩、皮五辣子心头有话:“房子嫌小了,要把它楦大些。房子还楦呀?想不出来的玩意都是他玩。皮五辣子想把房子楦大一些,但这时候他没有罗嗦。“满好,房子不丑。四老爹!”“嗯。”“二两银子押租在你那块吧!”“在我这块哩。”“先存在你那里。”“咦喂,这什么话?押租怕的还靠不住呢。”“得罪呀,四老爹。”“好走啊。”倪四恨死了张妈妈;这个老东西,驮个老虎来害人。“得罪四奶奶。”“张妈妈好走。”“老太就走啦?”“老五,走沙。”张妈妈在前头,五皮辣子跟在后。才跑了几步,皮五辣子不走了:“呵咦喂.老太太你先走吧,我肚子疼。上下子毛厕。”“你马上到我家里,我把钱你买床。”“晓得了,你先走沙。”张妈妈回去.在家里等他。皮五辣子当真的上毛厕出恭?不相干。他回头来找倪四了。倪四正把二两银子托在手上;“咦!怕的不足二两,弄个戥子戥下子,称下子。”家里没得戥子.称菜的秤不好戥,不称又不放心。倪四正望着银子作难。外头喊了;“倪四啊!”哎,你怎么回头的?“银子呢?”“在这块。”“把我啊。”“作啥,你给我的押租啊。”“放你的狗臭屁!我向你租房子呀?你麻木得大呢,头还要掉呢!”“你不是向我租房子.向哪个租的?”“我是买的房子。”“没这话,你明明向我租的房子,还有房约在这块。”“在哪块呀?”“你才写的,忘记啦?”倪四把房约掏出来。皮五辣子接过来望望:“这是房约呀?”’“你念沙!”“念把你听听:立房租约人不相干……”“不相干啊?”“没得这个事,叫不相干。今租到不相干,前不相干,后不相干,前前后后,从头到底都是不相干。这上头写的都是不相干.有什么用呢?”“你怎么写个不相干的!我不管,我只晓得到时候要房租。”“你还要房租呀?房子卖把我了……”“什么?哪个把房子卖给你的呀?”“徐二呀,卖契在这块,你们画的字,赖不掉!”皮五辣子把个“不相干”放下来,从怀里把纸掏出来念:。‘立绝卖房约人徐二……”“不得命了,绝卖!有钱都赎不回头。”“今将东门城内城根祖遗坐东朝西草房三间卖与皮凤山名下……””倪四急得跳脚:“冲家,干干净净!连我家二间都带锅了.”“嗯,三间一齐卖,一间不成契啊。‘南起土地庙为界,北起大毛厕为界,东至月城根,西至王宅背后为界,四面界址分清,凭中言明,卖得纹银四十两整。日后倘有亲属本家讹赖等事,概由中人倪四一手承当……”“不得命了,我这个中人得的好处不少啊?"。哎‘恐后无凭,立此存照。立绝卖房屋人徐二画字,中人倪四画字。”皮五辣子把张纸朝怀里一揣。他是闹了玩的,拿倪四开心的,过了这一刻,这张纸扔下毛厕。倪四急死了:“坑死人了,眼一眨,老母鸡变成鸭,你来租房子的,暂时就变成我的房东了。”“少废话‘,真凭实据在这块,还有什么话说?”“好,认得你五爹爹狠,没话说。”“我还有话说哩,你做中,不能喀我二两银子,快点拿来!”皮五辣子手一伸,把倪四手上二两银子拿过来了。“唉!真正蛮不讲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?”“你不愿意住这里,明天就搬家,让房子给我。”“是的,你是房东哎,你要怎样就怎样啊!”皮五辣子也不怕他辱绝,拿到银子就走路。皮五辣子一走,倪四想想怄气:唉!张媒婆这个老东西害人呀!把个皮五辣子弄到这块来,往后有他就没得我了。我没得安稳日子过了。又骂他老婆:“你这个坏婊子,想外快呢,这一来弄得好,三间草屋没得了!”“你怪我做啥?我又不晓得。”倪四想想:皮五辣子说房约上写的不相干,我来请个人望下子,单看上头写的什么东西。倪四拿着租约纸,出来跑不多远,遇到一位先生:“大先生,请你望望上头写的什么话?”先生接过来一望:“写的都是不相干。”“噢,难为你。”倪四接过这张纸,气的撕得粉碎。来沙,不得办法对付他,我来暗算他,把徐二喊得来。倪四跑到徐二家门口;“徐二哎!徐二啊!”“哎,哪一个啊?”徐二出门,“噢,四老爹呀,喊我做啥?”“有件事找你。”“又是哪家租房子啦?”“不要开穷心了,还哪家租房子呢,三间房子卖掉了。”“什么东西啊,哪个卖的?”“你卖的,你画的字绝卖,我做的中。他妈的,那个租房约上写的全是不相干,我们不识字,哎,被皮五辣子绕住了!”“画字的时候,我问你可能画啊?你说的没关系啊,有你,我才画的,这一画把三间牢房画的干干净净。我只晓得有三十吊钱,跟你赎三间房子,我徐二认你说话。”“来沙,徐二哎,跟你商议一件事。皮五辣子住得来,我们就不得安,我倪四就不能混了。我看见他就发抖。现在只有弄个小玩意头儿,拿他开开心,我们出出气。你是个瓦匠,会做法暗算。皮五辣子不是喜欢掷骰干嘛,你弄个法做作他,要他掷骰子把把掷幺二三。”“不能玩,皮五辣子晓得了,我不得了!”“他不晓得哎!”“不晓得啊?你这时候恨他,他搬得来,作兴跟你处得好;你这张嘴又不稳,万一说出去,皮五辣子要把我肚里的屎打出来哩。你这个家伙,专门把苦我吃,不上你的穷当。”“来啊,徐二老爹,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厨子,既叫你作法做作他,我还告诉他么?我告诉皮五辣子,叫我家小伙长不大,好不好啊!”“好的,好的,你不要赌咒,我们就来作法做作他。”他们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做法,暗算皮五辣子。作什么法?做个小泥人子和三只泥骰子,放在门边芦笆墙根下的凹塘里,骰子摆成么二三,上面盖一块城墙砖。可有用处?全是无稽之谈。两个人作过法,徐二回家,倪四心里似乎没得好过些。不过想想还是不服气:皮五辣子蛮不讲理,张媒婆不能也不讲理附!我要“找她谈谈。倪四气冲冲地跑到西门张妈妈家,高喉咙,大嗓子:“张妈妈呀,你老人家做的好事.替皮五辣子租房子。他欺我不识字,租约上写个‘不相干’,另外写了个卖契,说三间房子都绝卖给他了,还来个老鼠洞里倒拔蛇,硬把二两押租喀去了。我弄不过皮五辣子,只认你说话,跟你要押租、月租。”张妈妈望着他笑笑:“噢,不谈不谈,我再把二两银子你,按月我拿二百文房租,我不会叫你四太爷吃亏”“这样子嘛--就罢了。”皮五辣子不讲理,他说句把话,你不必睬他。他就喜欢眼我闹了玩,当真做你的房东么?”张妈妈妈这样一说,倪四才安心回家,等候迎接皮五太爷进宅。4.南市买床皮五辣子把二两押租讹到手,又去王二家,掷了一把幺二三。银子输掉了,才想起张妈妈等地去买床的事。他想;张妈妈已经出钱代我租房子,何能再要她拿钱买床,还是自己想办法吧。他走了一段路,看见前头有爿铁匠店。有个师傅正在打铁,走过去:“老板。”老板赶快停下手上生活。“要块铁屎”“好的。墙根下多啊。要多少拿多少。”皮五辣子拿了块铁屎。放在手上试试,说了声“得罪”,走出铁匠店,到前头一家杂货店,要了几张废纸,一张红纸,几根麻丝,先用一张纸把铁尿包起.用麻丝统几道,扎紧,打个结;然后再包一层皮纸,仍用麻丝捆扎,最外面用红纸包封.扎成四方形,活象出的人情份子。“请你代我戥下子,看有多重。”“噢。”杂货店里的伙计用大戥盘代他一戥:“啊咬喂,翘酷十两重”“有十两重了,好的,得罪得罪。”皮五辣子把铁屎封子托在左手出店门,走着想着:大棚床价钱太贵。房里也放不下去,弄张小棚子床,马马虎虎环环。强如睡在地上的。到哪个嫁妆店去办来呢?彩衣街上衣店多嫁妆店全在南门外大街上,那里的嫁妆店,一家靠一家。足有十多家我就去找个店家,木他一下,弄一张小床。
到了南门大街。他抬头一一望,见前头有一家嫁妆店,柜台上趴了位先生。皮五辣子走过去:“老先生。”“五太爷有什么事?”皮五辣子心想:认得我哩。“你家老板呢。“老板不在家、”“噢,把你望下子,白烁烁的十两银子,人家才送把我的人情份子。我想买样东西。本当到刘家去的,因为我跟你家老板交情很好,如到旁家去买,他要怪我,我特为来照顾宝号。”‘买什么东西"“棚子床。”“嘿嘿,对不起,要旁的东西有,小棚子床还就没得。”“什么玩意?摊到我买你家东西就脱货?生怕我不把钱呀?”“钱不钱谈不到,你跟我家老板有交情,一张小棚子床能值几文?你五大爷银子托在手上,我们哪有见生意不做的道理。今天确实没得货,对不起你啊!”“噢,谈不到阿,有钱跑到哪家都能买到。来啊,请问你先生,可晓得我买小棚子床哪块用的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我告诉你,娶马马子。”“哎哟,不晓得。请问五太爷,喜期在哪天?”“就是后天——十六洞房花烛。”“噢,就天把天了。恭喜恭喜,马上有了个皮五奶奶了。”“恭喜嘛,不是光嘴上说说啊,你家老板要出我的人情哩,起码出二百文!商议下子,人情先付把我用。有啊?”“我家老板不在这块,帐桌上也没得钱。我们这个嫁妆店,已经十天不发市了,家里零用钱都没得。对不起五大爷啊。到十六这一天,要我家老板想天法也要弄二百文送到你府上去。”“噢。你晓得我家住在哪里?”“……这个,不晓得。”“你不要假马日鬼地敷衍我。我来告诉你啦,进南门奔十字街.弯过来向东,到东门不出城,右手打弯奔城脚根,走不多远,前面有三间朝西的草房,南边是倪家,北边就是我皮府。认得吧?”“认得了。”“到了十六,请你把二百文人情送到我家里去,如不送去,过一天我上门来收,就罚十倍。”“好的,你放心,十六一定把人情送到府上。”皮五辣子又往对过跑,对过也是一家嫁妆店,老板坐在柜台里面。皮五辣子进门一声喊:“老板。”“五太爷。”皮五辣子向老板说明来意,这一家也回小棚子床脱货。再到一家,还是回没得,所讲的话都差不多。一连跑了五六家嫁妆店,家家都回没得货。可是脱货?货多得很,晓得卖把他非但拿不到钱,还要贴二百文.干脆回他没货。皮五或子发急了,站在一家嫁妆店门口喊起来。“怪事!人穷买东西部买不到,买张小棚子床,一家回没得,家家回没得!买东西难不成不把钱吗?想想怄气。我也不买了,到你们各家望望,有没有小棚子床,没有就拉倒,有的话,我见东西就砸,扒你们家柜台!”皮五辣子在街心发狠,各店家骨里骇怕。这时候有家嫁妆店老板来应酬他了:“五大爷,你是真买床还是假买床?”“我明天洞房花烛,还能假买床吗?不相信,我诅咒把你听。你家有得没得啊?”“你太爷请到里面去望,有得全砸散了。我不怪你。你既然真买床,我指你’一条路。”“好的,你们同行晓得那一家有啊?”“你不能说我说的。”“好,快说!”“我们南门城外今天新开了一爿嫁妆店,招牌叫——王义顺全福嫁妆,就在前头。”“什么?新开的嫁妆店,我怎么没有听说的?什么人开的?”“乡下的父子两个开的。今天新开张,你太爷跑到那里弄张小棚子床,还不是一句话嘛.”“晓得啦,王义顺新开张,我要去沾沾光,弄他一张小棚子床。来啊,你不能拿我开心啊!”“你五爷放心,你去望,如果没有个王义倾,你回头来扒我家柜台。”“我,我就去。”皮五辣子托过铁屎包子向南,走着望着,果然前面有家坐东朝西的门面,檐口挂了块簇新的招牌——王义顺全福嫁妆。柜台油漆得烁亮的,柜台上点着一对大红蜡烛,供奉着宝坛菩萨;店堂里地方很宽大,摆了许多盆桶,门口大马桶上摞小马桶,堆得象座宝塔。后头还有两进房子,堆放着各式木器家具。皮五辣子心里有话:就在他家弄张小棚予床娶马马。王义顺的老板这刻儿正坐在柜台里等生意上门。王老头爷子两个本来在乡下开嫁妆店,玩的关门作,开了几年,进帐不小,买了百十亩田们给人家种。父子两个还想发大财,三年前就打算上街开嫁妆店了。直到今年才在南门城外找到了这处店面房子。王老头还有个打算:这里嫁妆店太多,生意不大好做。我们父子两个要多节省点开支,少看些利润,来个薄利多销,生意不会敌不过别的嫁妆店,单要跟他们拼一下,叫他们的店自动关掉。他的店还没有开门,就想把别人杀光。让他一家卖独市了。王义顺嫁妆店今天头一天开张,父子两个敬过菩萨就吵嘴,都想做头笔生意。儿子跟老子说;“老爹,头笔交易让我做,头笔生意要做好,才顺遂奈,如果做不下来,到底都不顺遂。”老子跟儿子说:“有生意来,你不要跟我抢了做。你们少年麻木,性子急,容易得罪人。头笔生意玩跑掉,要惹外人笑的。我们老年人,经验足,让我做头笔生意。”“老爹哎,让我做,我生意经比你足。”“少讲废话,我不如你吗?我是你养的,还是你是我养的?第一天下门生意还没有来,你倒跟我抢啦,滚!不要你问。”“不……不谈。老爹哎,让你一个人玩吧。”小老板不跟老头子犟了,犟下子,冈吵起来,对门人家要笑。只有忍着气,到银房里头睡憋气觉。对过也是一家嫁妆店.柜台上听着一个先生,手托着下巴壳子,望着这边,心里有话:王老头子跟我们同行的不讲话,大概想跟我们拚哩、他正盯着王义顺的老板望,眼前有个人影子一晃,凝神一看,心里高兴:哈哈,王老头子认不得皮五辣子,今儿个有好戏看了。王老板正在等头笔生意,皮五辣子托着铁屎封包送来了:“哈哈……恭喜宝号开张之喜……”“哎……同喜……”“你老人家就是王老板么?”“不敢当。你大爷贵姓?”“敞姓庄。”“噢,府上哪块啊?”“东门城外十三里太平庄、”“噢,住在太平庄.你老人家今天是起的旱脚,还是走的水路?”“我坐的小船。”“噢,主船停在哪个码头?”“靠在东门城门口吊桥旁边。”“今天上街准备办些什么货物?”今天嘛……听人说宝号头一天,开张一则嘛……我特为来恭贺宝号开张之喜……”“好说好说,不敢当。”“二则嘛……我在人家做长工伙计,东家叫我来替他订一些嫁妆,我本人也想添置样把东西,说起来话就长了。我家老板是太平在上的首户,家有良田五千多亩……”“五千多亩是大财主啊!”“是呀!老板家有一位小姐,一位少爷,都在今年办喜事。个把月前,老板要我到街上替少爷、小姐办嫁妆,因为我的事情太多,就一直拖着没办。昨天晚上老板又催我了。我就跟他说,老板,我听说街上有家新开的王义顺嫁妆店……”“我家没有刷贴子,你在乡下怎么晓得我家今天开门啊?”“晓得,我们乡下谈雾起来了,说宝号今天开门,昨儿我跟老板说,我睡的小棚子床坏掉了,老早就想买张新床了,明儿让我先到正义顺去看看床的质地如何,如果身骨硬,货色好,价钱小,我就代你老板在王义顺订下全房嫁妆,改日放条大船装回;如果小棚子床质地差,价钱又划不来,再到刘家去看样子订货。我家老板说这个办法好,才要赶先来试试的。今儿啊来之前,我到帐房付钱,帐房先生顺手拿了一封银子把我,他说是人家刚送来的十两人情份子,我也没有拆开来看。王老板,请你戥下子,可是十两?”“好的,这十两银子先存在你家帐桌上,我们到里头着床,如果银子有得多,你就再找我;不够,我身上还有。”“好的好的,银子多多的。买张小棚子床,几两银子就够了。”“王老板,你把银子上头纸拆开望下子,银色嘛有好丑.”“用不着望啊,你庄大爷银子不得推板。”王老板都以为庄大爷是个老实人,不见得做滑头事,把红纸包朝帐桌抽屉里一放,里着银房里喊儿子:“出来下子沙……小伙,我陪庄大爷到里头看床去,门口没人。”小老板出来,气鼓鼓地往柜台里头钱柜上一坐,叭在帐桌上也不开口。头笔生意被老子抢去了,他不开心。王老板开心得很哩,今天这张小棚子床卖便宜些,人家后面有笔大生意呢。王老板绕到店堂里:“庄大爷请啊!”“哎!请。”两个人到了后进货房。皮五辣子选了张小棚子,一对床架子:“就这张床吧,我一个人睡的,正好,质地没话说,床架子还可以。几文啊?”“这张床……”“莫忙,王老板,你不要以为后面有笔大生意,这张小棚子就蚀本卖。不能玩啊,我今天买便宜了,过三天来替我家老板买全房嫁妆,我的日子就难过了。他是个小气鬼,穷嘴,有得叽咕呢!你不要跟我客气,卖把旁人几文,卖把我几文。你若说虚头话,我上当也只有一回.做生意要老少无欺,生意才越做越大哩。”王老板把右手五个指头一竖:“庄大爷,我不跟你谈虚头,也不跟你客气,卖把旁人这个价钱,卖把你还是这个价钱。”“多少?”“五两银子。”“你说错了吧?”“不错哎。”“你这价钱你要蚀本的。”“跟你庄老板做生意,蚀本也是开心的。”“真的?”“只要你庄老板以后照顾我笔把生意不就行了。”“哈哈……,好的,我给你十两银子,还多五两。”“多五两我再找给你。”“不要找,那个五两存在你家,三日后我来买全房嫁妆,再跟你算帐。”“好的,好的,三日后我等你大驾光临,请到我家便中饭。”“不客气。”“我以后下乡哪块不作扰你的么?朋友不怕多,冤家才怕多呢!三日后无论如何请到我家便中饭。”“人我样客气,我就扰打你,不要多弄菜。”“我们问客杀鸡,庄大爷合适什么我们就弄什么。”“好的,我最喜欢吃喂蹄汤。”“好的,煨蹄汤。”“不要煮饭,弄几块烧饼,我们在乡下没得烧饼吃,烧饼泡蹄汤。”“好的,好的,蹄汤泡烧饼,再打二两酒喝喝。”“好的,那个银子你望下子。”“不要望啊,银子不会推板。庄大爷,你这张床怎么弄得走?”“没多重啊,我向你家要几根绳子,背着走。”“好的。王老板帮他把床架子扎在棚子背后。皮五辣子身子一花,后背心靠着棚面子,“王老板,请你加把劲帮我提下子,让我背。”“庄大爷,你真能吃苦。”“嗯,喂哉来号。”皮五辣子背着这张床往外跑:“得罪王老板啦。”“好走啊,庄大爷,我不送你了,三日后再会啊,三日后请你便中饭,蹄汤泡烧饼;下存五两银子等你来买全房嫁妆再算啊。”“晓得了。”王老板喊的什么事啊,喊把对过人家听的,言下之意,请你们不要小看乡下人,我们比城里人会做生意,三日后我们优待顾客,白水蹄汤泡烧饼,你们家可舍得啊?这笔大生意是老牛扣在杨树上,跑也跑不掉!对过店里那位先生见皮五辣子走了,望着新开的嫁妆店,手捂着肚子笑。王老板心里有话:你不要笑,我要大肆招来顾客,把你们的店拚关了门,叫你哭的日子在后头哩。他从帐桌抽屉里把红纸包拿出来,朝菩萨面前一供,又对着菩萨与银子磕了几个头,然后拿起红包。‘乖乖,门口看着些,我到银号去,请人家看看银色。”自己不会看么?他象波斯献宝一样,有意气气街上其他店家,走着还说着。“哎,五两银子买张小床,人家把十两,存五两在我们店里,三天后来买全套嫁妆结帐。”王老板到了银号柜台前,把红纸包子往上一托。您烦你看下子银色好丑。”“你把纸弄掉沙。”“噢。”王老板把红纸打开,见里头是粗纸包的,麻绳扎的,“庄大爷真好玩,生怕银干溜掉,还弄绳子扎起来呢!”好不容易解掉一道麻丝扔掉一层纸,“唉,又是一层纸一道麻丝。”王老板是个急性子,没这个耐心解麻丝了,五爪金龙一把抓,把一层一层的粗纸扒通,露出了铁尿。银子是白的,铁尿是黑的,定神一望就现象了;他着了忙,眼也不看,把铁屎送到柜台上去。银号老板接过来一望,对着王老板喊起来了:“你这个老家伙,是哪块来的?这是什么倒头银子,铁屎哎,滚啊!”王老板一惊;“什么?铁屎啊,不是银子?”再望望,不得命了,真的是块钱屎。他也不要铁屎了,回头往家跑,跑着说着:“这个庄大爷是个滑头,上他的穷当了,就没有当他的面把纸扒下来望下子。”到了家,儿子问他:“老头子,银子怎么样啊?”“铁屎哎。”“什么,铁屎啊?’“庄大爷不是好人,弄铁屎冒充银子。他的船停在东门城外水码头,我去追他.”王老板急匆匆追庄大爷。他到南门城门口,遇见一个男人:“王老板,宝号今天开门了,我们少礼,还没有去恭喜。”“哎,不客气.你是走城里来的吧?”‘嗯,你忙什么事啊?”“追个人的。”“追哪个啊?“你可曾看见有个人背着床走这里进城啊?”“看见的。”“请你告诉我,可能追到他?”“你追他做啥?”“他用铁屎冒充银子。”“噢,你晓得他是什么人?”“东门城外十三里太平庄的庄大爷。”“王老板,你赶快请回吧。追到他也拿不到银子,还要倒找他二百文。”“找他二百文?他不能不讲理啊!”“他就不讲理!”“他哪块是地方上的皮五辣子呀?”“你把他当什么人啊!”‘“啊,他是皮五辣子!”“嗯,你追他沙!”“不谈……不追了。唉!怪不得对过那个小伙不得命地望着我家笑呢!”王老板不敢再追了,赶快往家跑。到了家,把这事对儿子一说,儿子又把老子一阵抱怨。父子两个生怕三日后皮五辣子再来要五两银子,不知如何对待,烦得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。三天后,皮三辣子去没去呢?他是闹了玩的,早已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。皮五辣子把床骗到手,心想:快点溜啊,给人家抓住就难为情了。他也怕难为情哩。他背着床进南门,奔十字街,往东门,好不容易捱到东门城脚根自家门口:“倪四啊。”“嗯。”“房东家来了,出来接下子。”“噢。”倪四心里有话:你做起我的房东来了,死不要脸。我来辱绝他下子:“房东家来了,接什么东西呀?咦喂,不坏,床搬得来了嘛。”倪四帮他把床放下来。“啊咦喂!我当后头有人追得来的,我要晓得没人追我,就慢慢跑了。难为你,帮我把这张床抬家去。”倪四把门上绳子解掉,推开芦笆门,又帮他搭棚子、搁床,床架子不稳,找砖头片垫下子。皮五辣子望望:“哎,正好,大棚子还放不下来呢!倪四呀,难为你了,你家去吧。”“不得我的事嘛,我就走。”倪四家去了。皮五辣子坐到床边上四面望望,心想:这个倒头房子,越望越窄,怎么办呢?再看看与倪四家合用的芦笆隔墙,心里高兴:哈哈,有办法了,我晚上来楦房子。主意想定,站起身就往外跑,“倪四啊!”“嗯。”“我要是家来迟,你晚一点睡,代我看着门口,防备野猪野狗跑到我家里,把床腿啃掉。”“靠不住,我明几天不亮就要起来卖青菜,不能夜里不睡觉。我不看!”“当真不看啊?”“不看。”“不要你看了,请你明儿搬家,让房把我。”“这个……五太爷,说了玩的,当真不看嘛!你是我的房东哎,看啊!”“看就没有话说过几天我要跟你要房钱。住我的房子要把房钱给我----皮五辣子上街罗!”他以到王二家掷骰子去了。
5半夜楦房
皮五辣子在外头充魂(充魂----游逛,含贬意),倪四在家里不敢睡觉。他等老婆、孩子上了床,把灯油添足,坐在倪家替皮家看门。往日他天一黑就睡.今天想睡不敢睡;眼皮子实在抬不起来了”.就一边充盹,一边用耳朵入神地听;生伯有野猪、野狗窜到隔壁啃度五辣子的新床。
皮五辣子在王二家喝了不少的酒.又在街上兜圈子转,一直挨到二更天,才往家走,走着想着。“今晚我楦房子,倪四要说废话的。最好想个主意吓吓他,教他不敢罗嗦,还要请他热点粥把我吃下子,哪怕弄点米汤给我灌灌也行。”他到了倪四家门口,对着芦笆门洞朝里望,见倪四口水淡淌的,闲着眼睛充盹。随即转到自家门。解下芦笆门上的拴线,轻手轻脚进了屋,反手把芦笆门带好,准备拿倪四开开心.他脱下坏帽子、蹲下来用手抓床腿,又用手捂着嘴,学猪哼“姆……刮吱刮吱……”活条大肥猪啃床腿。倪四正迷迷糊糊地要人睡,突始然惊醒了。“咦,不好!哪块来的刮吱刮吱的声音?”“姆……”“咦,象猪哼嘛,我来唤唤看“罗……”“姆……”“啊呀!真有条野猪跑得来了。猪子啃坏了床腿,皮五辣子家来不得放我过身,我现在也不得放你过门,我去找人来帮忙,杀你这个瘟猎.”皮五辣子忍不住要笑,心里有话:你找人来杀猪沙!倪四先喊他老婆:“奶奶,奶奶,醒醒啊。”四奶奶睡得糊里糊涂地被减醒了。“啊咦喂,小伙老子,你做啥?”“起来啊。”“起来做啥?你发呆了,当真一夜不睡替他看床呀?”“我哪块愿意的!不看不得过哎!不过,也看出好处来了。”“什么好处啊?”“不晓得哪家的大肥猪供在皮五家啃床腿。我要趁他没有回来,把这条大肥猪逮着杀掉。奶奶,你代我烧两锅水,预备烫猪.我找人来帮忙杀猪。”“噢,大肥猪啊.在那块呀?”“我唤把你听沙,哦——罗罗……”“姆……姆。”倪四唤一声,皮五辣子就哼一声。他不敢多哼.哼多了就不象了。他哼两声,用手抓抓床腿—“刮吱,刮吱,”就象猪啃床腿。“奶奶,猪又啃床腿了,你可听得到呀?”“我听到了。小伙老子啊。这个猪肥呢,哼都哼不动了。你把灯拿到隔壁去望下子。”“不能望,猪子见亮就溜。起来啦!”四奶奶爬起床,先上起两锅水:“小伙老子,家里柴火不多了。”“柴火不够也要烧,猪的下脚贴柴火足够.猪鬃猪毛都卖得到钱。不要说废话。烧烧烧。”“你不会杀猪哎,找哪个来帮忙呢?”“找人帮忙要把点好处给人家,人找多了,分肥的就多,只能喊一个人,把我的哥哥喊得来。”“叫倪三啊?”“他是个屠户,又是个穷光棍条子,叫他来帮我杀猪,弄几斤肉给他就行了。”“快喊他去沙。”“我去喊他,你在家里烧水带看床,过一刻儿唤唤猪子.不能让它跑掉啊!”“晓得了,你快点家来。”倪四把芦笛门拉开来。夜寒风冷,他呵呵抖抖地出了门,走了一到儿,到了倪三家门口:“老三门!”倪三在床上听到有人喊他,就问了:“哪个啊?”“我啊!”“嗅,老四呀,你夜里来做啥?”“起来.有外快挑你。”“什么外快啊?”“你把门开下来,我告诉你。”倪三把坏被子一锨,上身赤膊,底下单裤头子,跑来拉开芦笆门。“老四,什么外快啊?”倪四对着倪三的耳朵捣了一阵鬼,倪三高兴起来了,“皮五辣子今夜果不住家来了,我跟你去一趟。”倪三转身进屋,穿上衣服,把杀猪刀、猪刨子、通条等杀猪的家伙都带着,跟倪四一齐赶家来。四奶奶看到大伯子来了,笑了笑:“老三啊,你来了。”“来了。——老四,猪子在哪块呀?”“猪在隔壁哩,我唤把你听。哦—一罗罗……”“姆……”“嗯,是在那边哩。”“老三啊,你听听,这只猪子都哼不动了,起码有担把重。你说,这猪子怎样杀法啊?”“杀猪嘛,你是个外行,你在前头……”“声音低点儿,不要给外人听见。我在前面怎么样?”“端张油灯,拿个二号钵子……”“钵子做什么用?”“盛猪血。”“对,猪血烩豆腐汤吃,抓抓叫!”“我跟在你后头,拿着杀猪刀,进去以后,你把油灯跟二号钵子放下来,嘴里唤着猪,手摸着猪头,用两只手在猪头上抓痒,它就蹲下来让你抓了。它不动了,你就不要再抓,顺手抓着它一只耳朵,另一只手抓着猪尾巴,用劲把大肥猪拎放到大腿面子上,按着它,叫它动不起来。”“嗯。”“我就上来捂着它的嘴,拿刀在猪子颈项下一戳,就成功了。”“万一刀捣到我身上怎么好呢”“找话说,怎么会捣到你身上?”“杀过了怎么说”“杀过了就烫猪。先用通条通,然后你就吹气,长气。”“哎,这两天没劲,不能再吹气了。”“你让我来吹气,长气沙。你还要借个东西来烫猪。”“不能玩,假使明天人家直到猪圈里少了一条猪,又打听到我夜里出去借东西烫猪,纰漏就大了。”“不得东西烫猪呀?”“把我家老姿的脚盆拿出来烫可行啊?”“女奶奶用的脚盆怎么好烫猪呀?也嫌小哎。”“不小哎,半段半段地烫也可以麻。”“好啊,就半段半段地烫。”“烫过了怎样说沙?”“烫过了,用猪刨于把猪毛刮掉。”“猪毛刮掉以后呢?”“我就跟你二一添作五对分。”“什么,对分啊?老三呀,你的心太黑了,我本来只想把你几斤肉;现在我也放个响爆竹,按人头分。”“怎么个按人头分?”“我家夫妻两个,还有一个孩子,一共三日;你一个人,你只能四份之中拿一份。”“咦,不行!老实说你不会杀猪。”“会杀猪倒不喊你了!你这个小伙不凭良心,今夜是我批你的外快哎!你不花一个本钱,我要烧水烫猪,家里柴火都烧光了。“这样子,猪头把你。”“嗯,猪头我的。”“把你腌起来过年,明年吃到咸猪头嘛,我来切一点搭搭酒。”“这个可以。还有呢?”“前蹄后跨每人一只,猪肚里的大肠、肚肺、腰子、板油、花油等等杂碎东西,全是你家的,肉嘛,我们对分,各拿半片猪;下脚嘛,猪毛、猪鬃我拿去卖,弄点钱打酒喝喝,把你卖不到好价钱。是这样子,我们就动手杀猪。”“可算跟你对分了,我就比你多些内脏。不依你这个办法沙,我又不会杀猪,其被你喀住了,你的心太黑!伙家,就这样了。”他们弟兄商量着分猪肉,皮五辣子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,暗中好笑;猪头还腌起来过年呢,我等你们来哩。他头一天往得来,就拿倪四开穷心。这时倪四、倪三忙的就象真的一样;倪四一手端着灯,一手拿着二号钵子在前;倪三拿着杀猪刀在后,从倪家走到皮家门口。“老四,进去沙。”“没手推门啊。”“你真笨,弄膀子拱一下就行了。”倪四把芦笆门推开,先把油灯往里送。他过于着忙,嘴里唤着:‘“罗哩……”步子跨得快,呼——一阵风把灯吹熄了。“咦,不好!灯熄了,家去点灯。”“不要点了,你进去听,定下神来,可以看见的。”“老三阿,你手上拿着刀的,刀尖子碰到我就糟了。”“放顺遂些,杀猪刀,不是杀人刀。”倪四、倪三两个人到了皮五辣子家,里面黑通通的,看不清。“伸手摸沙”“你站在那块不要动。”倪四靠着墙根,先把油灯、钵子放下来,然后深手向前摸。捉猪,手应向下摸,他这时发了昏,两只手平起来摸,摸着唤着猪:“唤罗罗……”皮五辣子在黑处,他是定神的;他看见倪四在屋里摸来摸去,又看到倪三抓着杀猪刀,杀神附体的样子,暗暗好笑:我来就着你们。他把头伸到倪四手口来,让倪四抓。他头上的头发长的虬起来了,不晓得哪天理过头的,嘴里哼着;“姆……”“嗯,究竟在哪块?哦罗罗罗……嗯,抓住了。老三啊,猪子头上毛多哩。”倪四今儿个一心想外快,财迷心窍,猪头、人头模在手上都没数了。“哦,罗罗罗——我来替它抓抓头。”倪四两只手在皮五或手头上一阵瘟抓。皮五辣子头被他抓痒起来了,不能容他再摸尾巴了,他冒里冒失地一声喊:“好的,倪四小伙啊!’倪四一惊;“啊咦喂,我的妈妈,不得命了!”当啷!倪三一吓,杀猪刀朝下一掉,双手抱肩:“不得命了,兄弟,你说猪有担把重呢,你怕的看见鬼了,把我喊得来受罪。你害人呐!”“哥哥,我哪里晓得是皮五辣子装的猪沙!”四奶奶不晓得这边事,在隔壁招呼:“小伙老子。”“嗯。”“水烧好了。”“奶奶,你浇脚,留点把我烫脚丫。”“怎么不烫猪啦?”“没得倒头猪烫哎!”皮五辣子喊起来了:“好呀,你们两个人胆子不小啊,半在拿刀打劫皮公馆,三十六个大皮箱被你们扛跑掉了.还不称心,还拿刀伤失主,要我的性命啊?把灯点起来跟你们谈心。点灯!”“嗅!点灯。”倪四家女人急死了:“呸,出鬼了,上穷当了,原来是皮五辣子。柴火都烧掉了,明天早上还要起来买柴火。我睡我的觉。”就象这件事与她无关似的。倪三吓得直抖,动也不敢动。倪四把灯拿到家里过好火,再送到皮五辣子家里来。皮五辣子坐在床上,坏帽子戴起来:“怎样说?究竟是官了,还是私了?”“官了怎么说啊?”“官了,拿绳子把你们绑起来,送到衙门里重办,说你们身带钢刀,半夜打劫皮公馆。”“不能玩,我们私下了钻吧。”“私了就马马虎虎,一个个地谈。——倪三。”“哎,五大爷,不能怪我啊!他喊我来的,我不犯法。”“你不犯法啊?他喊你来你就来了?这是我皮五辣子闹了玩的,如果真的是邻居家的大肥猪跑出来,你们私宰掉,不算犯法吗?他喊你杀人,你也就杀人啦?”“对的,怪我不好,我下决不听倪四的话。”“我本当弄你几下子太平拳,今天饶你是初犯,不得你的事了,有帐跟倪四一个算,你走吧。”“好的,我走了。”倪三把杀猪刀拾起来,跑到倪四家把通条、猪刨子拿着,赶快溜家去睡觉,从此以后,不跟倪四抵搭。倪三一走,优四心里忐忑的:“五大爷,打发我走吧。”“让你走啊?帐还没有跟你算哩。你是愿打,还是愿罚?”“打……怎么说?”“打,过来三十下子,打过了有话再说。”“打过了还要有话说?我愿罚.”“好的,愿罚,就罚你……”“罚多少啊?”“罚你——来啊,老四呀,你家可有晚饭啊?有晚饭粥,哪怕弄点儿粥把我喝下子,就跟你拉倒.”“啊哟,我的妈呀!”倪四心放下来了;“五爹爹,你要吃粥嘛,你说沙!我现煮把你吃都行。你老人家何必学猪啃床腿,让我白白烧了两锅水,把家里的柴火都烧光了。唉,上你的大当了!”“你不上当哎,猪头腌起来。放在家里有得慢慢吃呢。”“五太爷,不要再挖苦我了。家里还有点儿冷汤饭,你吃不吃?““弄个柴火把子烧下子嘛。”“柴火烧光了,要吃就吃冷的。”“冷的就冷的,快弄得来把我吃.”倪四家去装了一路冷汤饭,放点咸菜在碗头上,拿了双筷子,端到这边来把皮五辣子吃。“好了,你请回吧。”“等你吃过了,我要把碗盏筷拿家去。”“你打劫皮公馆,三十六个大箱子扛跑掉了,还没有办你的罪。你又想把我家的碗盏拿走,你这个人心太黑啦!滚。”“碗盏是我家的哎。”“你家的,我家就没得吗?丢在这块。”“噢,丢在这块,到了你家,东西就是你的了。”“你又伸手做啥?”“把油灯、钵子拿走.”“油灯、钵子都是我家的。丢下来!”“噢,丢下来。哼!东西到了这块,就不得回头了。”倪四到了家,心里越想越气,无处出气,就把老婆当出气筒子:“你这个坏东西!”“小伙老子,你骂哪个?”“骂你!你爬起来烧上两锅热水做什么?”“你喊我起来烧的呀,不是说烫猪用的吗?”“我叫你烧就烧了吗?我教你吃屎,你吃不吃?”“这才不讲理哩。”“皮五辣子跟我不讲理,我他妈的跟你也不讲理。你这个坏东西。”四奶奶只好让他骂几句出出气算了。她把头拱到被窝里睡她的觉。倪四望着两锅热水。“唉!平时脚丫子疼,没得热水烫,这时有两锅热水,他妈的脚丫又不痒了。奶奶。”“又喊我做啥?”“把脚盆端出来,两锅的热水你不用吗?”“我们女人的事,不要你问,我晚上洗过了。”“洗过了嘛;里外里水多,不作再洗吗?”倪四叽咕了一阵,也上床睡倒头觉.皮五辣子在家把一大碗汤饭吃掉,心想。我这间房子,越望越窄,皮家倪家隔层芦笆,把芦笆往那边推推,楦半间过来,我家这边就大些了,对,我来楦房子。皮五辣手咳了两声,先好清喉咙,又试试嗓子:“啊……”倪四听到皮五辣子哼,心里有话:快活哩,汤饭吃下去了,哼起来了,不晓得他快活的那一家?“五太爷呀,请你不要哼。”“我哼碍你什么事?”“你不睡,我们要睡哩,你哼,我就睡不着。”噢,你怕烦是吧?你嫌烦,明天你就搬家走路。”“这……的说说就叫我搬家。五大爷呀,不烦啊,你哼你的,你不要说哼,你就是唱也可以。”“我要哼就哼,要唱就唱,我过日子就讲究自如,不受拘束。我不怕你辱绝我,我高兴就要唱!”唱是假,推芦笆是真。他本来不会唱,因为楦房子,弄两句哼了玩玩。唱的什么?唱的“男寡夫哭妻房”。还带点地哭腔:“一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哭一声我的妻,一命呜呼去见阎王。我的妻,她得病一命身亡故,丢下了一双儿女好不凄凉。喂哟号!”哗——唱着用肩头把芦笆往那边扛着,用手推着。倪四在床上听皮五辣子唱哭妻房,又听到“哗——”的一声,“咦喂,不好,皮五太爷呀。你怎么推芦笆的?”“楦房子的,我家这边嫌小,把它楦大些。”“不得了啦,房子怎么能楦呢?你把芦笆往我家这边推,我家不象样子了。请你太爷不能推呀!”他说他的,皮五辣子全当耳边风,还是唱着推着芦笆:“二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到晚来一双痛刮刮的儿女站在我的两旁。我把我的大孩儿,按在脚头来睡好,我把我的二孩儿,搂抱在胸膛。喂哟号!”哗—“不能推啊!”倪四夫妻两个爬起来,望着芦笆发呆。他们先在这边顶,那边又凸起来了;跑到那一边,这边又凸起来了。皮五辣子这一头忙到那一头,唱一句就推下芦笆墙。倪四急得在家跺脚摸屁股,干着急。“不得个啦!我家冲了家啦!不能推呀!”“三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一阵寒风吹,刮动了我的纱帐。我赶快拿一床被子给我儿来盖好,怕只怕,无娘的儿女受一点风寒凉。四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只见我亡故的妻子一双布鞋放在踏板上。我哭一声我的妻,你在阴曹地府慢慢的走,等一等倪老四一同去见阎王呀……”“不得命啦,怎么等我见阎王的?不能再推啦!“还没有够哩,还差点吧.五更星,我男寡夫哭妻房,街坊上我的好朋友都劝我娶补房。我的妻呀,你在黄泉路上但把宽心放呀,我决不能叫我一双无娘的儿女,叫别的女人一声亲娘……”皮五辣子唱着推着,推请你不要哼。”“我哼碍你什么事?”“你不睡,我们要睡哩,你哼,我就睡不着。”噢,你怕烦是吧?你嫌烦,明天你就搬家走路。”“这……的说说就叫我搬家。五大爷呀,不烦啊,你哼你的,你不要说哼,你就是唱也可以。”“我要哼就哼,要唱就唱,我过日子就讲究自如,不受拘束。我不怕你辱绝我,我高兴就要唱!”唱是假,推芦笆是真。他本来不会唱,因为楦房子,弄两句哼了玩玩。唱的什么?唱的“男寡夫哭妻房”。还带点地哭腔:“一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哭一声我的妻,一命呜呼去见阎王。我的妻,她得病一命身亡故,丢下了一双儿女好不凄凉。喂哟号!”哗——唱着用肩头把芦笆往那边扛着,用手推着。倪四在床上听皮五辣子唱哭妻房,又听到“哗——”的一声,“咦喂,不好,皮五太爷呀。你怎么推芦笆的?”“楦房子的,我家这边嫌小,把它楦大些。”“不得了啦,房子怎么能楦呢?你把芦笆往我家这边推,我家不象样子了。请你太爷不能推呀!”他说他的,皮五辣子全当耳边风,还是唱着推着芦笆:“二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到晚来一双痛刮刮的儿女站在我的两旁。我把我的大孩儿,按在脚头来睡好,我把我的二孩儿,搂抱在胸膛。喂哟号!”哗—“不能推啊!”倪四夫妻两个爬起来,望着芦笆发呆。他们先在这边顶,那边又凸起来了;跑到那一边,这边又凸起来了。皮五辣子这一头忙到那一头,唱一句就推下芦笆墙。倪四急得在家跺脚摸屁股,干着急。“不得个啦!我家冲了家啦!不能推呀!”“三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一阵寒风吹,刮动了我的纱帐。我赶快拿一床被子给我儿来盖好,怕只怕,无娘的儿女受一点风寒凉。四更里,我男寡夫哭妻房,只见我亡故的妻子一双布鞋放在踏板上。我哭一声我的妻,你在阴曹地府慢慢的走,等一等倪老四一同去见阎王呀……”“不得命啦,怎么等我见阎王的?不能再推啦!“还没有够哩,还差点吧.五更星,我男寡夫哭妻房,街坊上我的好朋友都劝我娶补房。我的妻呀,你在黄泉路上但把宽心放呀,我决不能叫我一双无娘的儿女,叫别的女人一声亲娘……”皮五辣子唱着推着,推不动了。他心想;咦,什么东西阻挡着了?一定是倪四用劲抵着;果真他抵着,我就用劲推,再冒里冒失地一松,叫他弄个大跟头跌下子。“喂哟的号!”用劲一推、再往后一退,隔壁没响声。“咦,不是他抵着啊?”伸手摸摸。“咦喂,冰冷的,响,那边是口大水缸,难怪推不动的。来沙,我正愁没水缸用哩,把水缸楦半个过来,跟我合家用。”“喂哟的号!”水缸多大,芦笆洞就扒多大,哗——,扒一了个大洞,又用劲一阵子推,水缸过来半个了。倪四一望:“不得命啦!水缸啊……奶奶,快来搭缸。”(搭缸----两人用手挪动缸叫搭缸,与抬缸不同)“小伙老子呀,水缸太重.一缸的水,搭不动哎。”“快,搭缸。”“不许搭缸。”“五太爷啊,你不能不准我们两个搭缸沙?”“我就不准你家夫妻搭缸。”“真不讲理。”“就这样蛮好的,水缸一家半个,你家挑水我家用。”“唉!认得你很,就不搭缸;水缸同你家合用;我家挑水你家用。五爷呀,请做点好事,不能再推啦!”“推什么?”“推芦笆哎。”“你把眼屎揩揩,朝上望望,哪个动你芦笆的。”“上头没有动,底下过来了,你看这象什么样子?”“就这样,以水缸中间分界,芦笆也不许你动,你如动一点,我就把它全拉掉,跟你并家。”“好啊,芦笆不动。请你不能再拉芦笆了,芦笆一拉,皮家倪家就不分家了。我跟你并家,我家就冲家!就这个样子吧!”“好,我不楦了。外头不早啦,我睡觉了。”“你太爷请休息吧。”皮五辣子倒上床,就呼呼大睡,小棚床上垫的盖的一样没有,总比在土地庙子里过宿高雅得多了。倪四夫妻收拾收拾,把家里顺顺。”唉!他头一天住得来就楦房子,闹得我家一塌糊涂,这个张媒婆害人哩。”倪四一夜可算没有睡什么觉,天亮就出去贩青菜卖,卖过菜又替皮五辣子到张妈妈家去搬破烂,什么破席子、薄被子、坏枕头、漏脚盆、炸箍的马桶、三条腿的桌子、两条腿的板凳,没底的锅腔子,是凡张妈妈不要的,全搬过来。不但替他搬,还要帮他顺好、搁好。倪四忙得鼻孔冒烟,浑身淌汗,皮五辣子却跑出去了。
6大闹澡堂
皮五辣子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倪四办,他到张妈妈家拿钱买衣服。张妈妈给他五两银子。一再关嘱他不能赌,衣服买好了。要拿给张妈妈望下子。他嘴上答应得好,才出张妈妈家门,又转念头了:五两银子买什么衣裳?还是到王二家玩玩,赢到了五两变十两。买好的衣服。他只想到赢,想不到输。到了王二家,挪一把台二三,五两银子又送掉了。钱输掉,心里明白了:啊呀呀,我哪来的衣服给张老太望呢?来沙,饭后洗澡去,我靠着一位个头儿跟我相仿的小老板、大少爷脱衣裳,再抢在他前头上来,借他阁下的好衣服迎亲拜堂。再一想:到哪家澡堂于去呢?小澡堂子不必去,在那里洗澡的全是苦人儿,没好衣服可“借”。只有到一家大澡堂于去洗,才能“借”到好衣服。本城南后街白玉池界头牌,就到白玉池。咦喂,不能去!白玉池是了三辣子开的,打起架来我不是他的对手。到别人家吧,别人家又要臭我,说我专门塔丫子,(丫子——老实过头,极易受别人欺负的弱者)怕丁三辣子。哼,我从来不怕狠的,怕你怕他,还能混吗?不必犹豫,就到白玉池,跟丁三辣子谈谈.丁三辣子是定远城里的第二号辣皮。定远城里有四个出名的辣子,分上下两个等级。上等的辣子只有一个,叫潘彩臣,他家里摆赌场,抽头聚赌,与他往来的都是财主,穷人过不了他家门。潘彩臣又是个刀笔,包揽讼事,是个上层辣皮。下等的辣子,也就是在外面拖鞋片子,打把势穷混的共有三个,(打把势——利用不正常的手段和关系向人索取钱财和赠与)数第一的要算张三辣子,他有八百斤的臂力,人称铁膀子张三。张三辣子现在有了两个钱,不在市面上混了.他在东门月城里开肉店,妻子儿女一家一当,过得很好。第二位的泼皮就数到丁三辣子了,丁老三膀条子上也有几百斤的力气。他今年五十多岁,五年前得朋友帮忙,筹了些银子,买下白玉池澡堂子,从此一心一意做生意,三五年经营下来赚了不少钱,不再跟人鸡争鸭斗的了.丁三辣子既然从无赖队伍里退出来,别人对他也改了口,称他了三老板。皮五辣子在下等辣子中本来排在未尾,自从张三、丁三做了老板,他这个尾数就把过来算老大。皮五辣子在外头穷混,难不成没有人帮他的忙?也有,不过他不要多钱,只要二百文;二百文到手,不是喝酒,就是掷骰儿,朋友们见他是个扶不起来的梯子,也就与他不共了。皮五辣子今天想去白玉池洗澡,事先想了又想。丁老三鳖脚的时候,同我合兜子用钱;他混好了,我到他开的浴池洗澡,叙理应当讲点交情。不过眼下人心不古,过河拆桥的人不少。我今天去,他同我客气,我不能跟他作难;他若跟我摆睑色,我也就不客气,跟他玩辣腔,则他做不成生意。万一较理起来,我打不过他,他把我打伤了,我正好睡在他家养老。对,今儿跟丁老三碰一碰。“我洗澡去了——!”皮五辣子到了南后街,见白玉池门口“菊花香水”的大灯笼已挂出来,晓得里面已开场,就往前跑、白玉池的大门楼气势不小,上面嵌一块白矾石,石头当中刻有三个天蓝色大字——白玉池。大门里迎面白粉墙上有个大红颜色的“忍”宇。当日的澡堂子皆如此,这是老板做的“告示”,请各位澡客进门先与忍字照一面,遇事不能发脾气;要着气,要打架,请出去斗;人在澡堂子里,身上一根丝不挂,精赤条条,滑手滑脚,淘气打架要出事。皮五辣子进门就看到“忍”字,暗中有话:我也要忍。他转个弯进二门。把门上的布帘挑开,先把头伸进去看看。二门门里口有个小柜台,柜台里面有张高高的独凳,白玉池老板了三辣子这刻地就坐在独凳上。丁三辣于此时在柜台里头正自言自语哩:“哼,这两天出鬼53啦!?看起来生意很好,算下帐来不够开支,内中定有玩意,大概跑堂的跟我玩鬼了。今天来一个澡客,我记一个数,放水的时候再跟他们算帐。”因为他肚里有气,所以脸色难看,死板板、气鼓鼓的。皮五辣子不晓得内情,以为了三辣子很自己摆脸色,吓得缩回头:坏啦!出门看天色,进门看脸色;他跟我玩脸色了。来沙,你玩脸色,我就跟你玩喉咙。他又把布帘子挑起,头低着,弯着腰,走到小柜台前,突然一声喊:“丁三辣子,生意不坏啊!”丁三没有料到他来,先一惊,后想发作,再想想:忍,跟这种宝货不必计较。他望也不望皮五辣子:“哎!生意也罢了,你洗你的澡……”边说边转过身,脸朝里,装成无所谓的样子。废五辣子心里有效了:不是跟我摆脸色,不必再讲废话了。“好的,二哥,我洗我的澡。”说过就往堂四里跑。大党口是普通间,炕上坐的浴客不少,有的洗过了,正在穿衣服;有的才脱衣服;还有的躺在炕上,闭着眼睛养神,各有各的姿势。皮五辣子晓得有钱的小老板、大少爷都在暖房里坐,想弄好衣眼,只有到那里下手.他由大堂口往里走,大堂口里的人并没有介意,有个把澡客着见了也不怕他,这些人都是做小交易的,晓得皮五辣子不会讹他们。皮五辣子走过大堂口,先到大暖房。跑堂的见他来了,连忙上来轻声招呼:“五太爷,有什么事的?”“没事,洗澡。”“对不起,太爷呀,我们这里客满,请到对过小暖房吧。”“好,就到小暖房。”他走到小暖房,小暖房里的跑堂拦着门招呼他:“五太爷。”“罢啦,里头有空座呀?”“没空,我们小暖房地方小,没有大暖房好,请你太爷到大暖房。”“好,就到大暖房。哼,把我当个球,两头踢哩。”他又走到大暖房门口,“有空座吗?”“五太爷呀,刚才不是告诉过你,我们大暖房里满座,没空,请到对过小暖房.”皮五辣子要发火了:“小暖房叫我到大暖房,大暖房又叫我到小暖房,我成了样东西,让你们两头搬了玩啦!我洗澡难道不把钱吗?把丁三辣子喊得来,跟他叙叙理。”这个茶房吓死了,赶快打招呼:“太爷,你千万不能喊,请进来,哪块有空,你就坐。”“不吵不喊,把我当丫子呢!”大暖房是白玉池最好的堂回,不管多好,抵不上现在浴室的普通间;不过炕宽些,干净些,手巾把子多揩些。皮五辣子跨进大暖房,看看里面实在没有空座.没有空座也要朝里走。他走路头儿点点的,肩头打着,活象跟人点头。他点头,别入不能还礼,一还礼就钉起来了。这时候大暖房里的澡客,多数下池子洗澡去了,炕面上只有个乡下老头子,衣服脱了一半,正在扒脚丫。老头儿的家离街有五里路。他三天上街洗一次澡,就欢喜到白玉池洗,白玉池的水好,烫脚丫子过瘾。他虽经常上街,却认不得皮五辣子。皮五辣子点着头,张着望着,要找个空座位,老头儿以为来的这个人是跟他点头的,也望着皮五辣子点头:“啊……”“哎,哎”“啊……你洗澡的?这些跑堂的混帐,穿得好的来了,就笑脸相迎,没座位也要顺个座位;你穿得不好,就不睬你。他们生怕我们不给小帐,见到你都不招呼。你我虽是乡下人,小帐也给得起的。”“不能怪,没空哎。”老头儿把皮五辣子也当乡下人,乡下人跟乡下人客气客气:“你朝哪块坐呢?这样子吧,我把衣裳朝身边拉拉,这一位的衣眼往那边推推,不就让出个空档子了;天冷,大伙儿挤挤还暖和些哩。”老头儿说着动手腾出个空档。“伙家,坐下来。”“哈哈,你老人家真好。让你受挤啦。”“谈不到受挤。”皮五辣子坐下来,并未脱衣服,眼睛四处勾着,用找个大少爷、小老板坐的位置,乡下老头儿的衣服要了没用处。他坐在老头子身边,老头子扒脚丫,臭气大,把他熏得头疼。他顺手轻轻一甩,啪的一下:“你个老家伙,太不知趣,不下去洗吗?扒的臭味难闻。”“啊唷喂,不好啦,我跟你客气,你倒跟我不客气了!扒脚丫犯法吗?洗澡堂子里什么时候有规定,洗澡不许扒脚丫?我这么大的年纪了,派你打?”皮五辣子心里有话:我有正事呢,不能跟他说废话。赶快满脸堆笑打招呼;“哈哈哈,你怎么急脸的?我跟你老人家闹了玩的;不谈,怪我不好,早晓得你容易急脸,不跟你闹了。对不起啊,老爹,你的澡钱我会东。”“我的澡钱你给?罢啦,不厂S甘为你管我会东,我就不放你过身。洗澡堂子里,不能动手打人的哎,你进大门没有看见墙上的‘忍’字吗?”“你的话对,要忍,请你就忍下子……”“我忍下子?……算了,只好忍。”老头于暗中并欢喜:他打我一巴掌,代我会澡东,还是我上算。老头儿脱光衣服,拿了条手巾,[革及]起[革及]儿:“你坐下子,池里再会。”他还要跟皮五辣子客气。就在这时跑堂的喊起来了:“大少爷来了。少爷,少爷。”几个跑堂的全涌到门口去了。哪家的大少爷?汪公馆的。江大少爷穿的一身软片子,带了个手巾包,包里有十多两银子,放在袖笼子里。他洗个澡,小帐比正帐多。汪大少爷有块阴癣,天天要下澡堂子,不烫夜里就没觉睡。他是白玉池的老顾客,他一到,跑堂的热呵呵地招呼:“大少爷来了。”赶快顺了个空位,请大少爷入座。汪少爷坐下来,把手巾包子放在炕头上。周身脱光,新[革及]儿一[革及],新手巾拿着,下地去烫他的阴癣。皮五辣子早就盯着大少爷望了,心想:大少爷的衣服呱呱叫。我就靠着少爷玩玩沙。他走过去,紧靠着江少爷的座位,往下一坐。跑堂的暗暗跺脚:坏啦,搬到大少爷旁边去了。不晓得他想什么心思呢!但又不敢罗嗦。皮五辣子坐下来,除帽子,脱鞋袜,扒棉袄。他膀臂一伸,哗——袖子撕破了。“哈哈,我的宝衣擦过酥的,一碰就碎。”他把衣眼脱掉,看着自己的膀子,觉得好笑;“乖乖隆的冬,货色不少。我十一年不洗澡了,今儿来照顾了三辣子,在池子里打个滚,他家这一池的水能垩三亩田。—一拿[革及]儿!”’“[革及]在你太爷面前。”“手巾!”“手巾也放在你旁边。”“什么?这种[革及]儿、手巾给我用?你跟江大少爷玩全新,跟我就玩这种坏[革及]子、破手巾?他洗澡把钱,我难道洗白大?混帐,重换。不换就把三辣子叫来。”“不要喊.太爷啊,重换就重换。”跑堂的赶快换来一双新[革及]儿,一条新手巾,“这块,太爷啊。”“罢啦,你们不应该看人兑汤的。狗眼看人低,懂吗?”皮五辣子[革及]着新[革及]子,拿起新毛巾,走到池门口,只见门头上席的白砚石上.刻着“浴池”两个字.左右白粉墙上还有副对联.上联:杨海结毒休来洗;下联;酒醉年高莫入池。他在池门口看了看,觉得有趣.随后就伸于抓着他门上的铜圈,用劲拉门”然后,脱去[革及]儿,跨步进池。他脚刚跨进池门,才松开手,屁股后头得儿……吞”一回声响.“咦喂,我的妈呀!哪块倒下来啦了”掉头望望.未见到什么东西。他才下池.看不清池子里的人。那个乡下老头儿眼尖哩,看见要比他会澡东的“乡翁”来了,连忙招呼;“伙家,你来啦!”来啦,以老人家怎么在里头洗的?”“这块是头池,水烫;外头是二池,水不烫。你如不怕烫就到我这块来。”“噢,水还有烫和不烫的。我直接的不懂。就烫烫啊,靠着你。”皮三辣子往这个老头子旁边一坐,.腿一伸。双脚蹬到对过石头上。“老太爷啊,请问你,刚才我进池子,背后“吞”的一声,是不是哪块倒下来了?”“这个你都不懂吗?”“不懂,究竟哪块响的?”“告诉你啦,洗澡要出汗才舒服。池门进进出出的人多,老是敞着,里头的热气往外散,外头的冷气吹进来,池子里不聚气,哪里能出汗呢;所以在池门外用个木头墩子坠着,你进池门,要用劲拉,池门拉开,木头墩子就提上去;你进了他门手一松,木头墩子就往下坠,‘吞’的一声,池门就自动关起来了,这叫自关门。”“哈哈哈,不错,想得好哩,叫个自关门,你太爷不告诉我.你骂哪个畜生才懂哩。”“这什么话?你不要嘴里伤人!”“对不起,老太爷不要生气,我跟你闹了玩的。”“闹了玩的,自关门你当真不晓得?”“不懂。”“你没有洗过澡?”“洗过的。”“既洗过澡怎么不懂呢?”“我都是在家里洗,今儿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到澡堂子里洗澡。”“噢,你没有到过澡堂子,这一说,就难怪你不懂了。”老头子说着烫着脚丫,烫到高兴的时候,斜着头,淌着口水,还哎哟哎哟地哼着,手巾在脚丫中间一拖一甩。他拖手巾的动作太大,一不小心,把一滴烫水甩到皮五辣子的膀条上,“咦喂,你这个老家伙!”啪,举手在老头子的膀上又是一巴拿。“阿唷喂,你又打我做啥?不好啦,在外头打,到了地里又打,我不是洗澡,是送把你打的啦!”“你这个老家伙,烫脚丫嘛,慢些沙,一滴烫水甩到我膀子上咧,我这块本来不洗的,被你弄潮了,替我揩干了。”“什么,洗澡还留个地方不洗啊?我今天倒楣,不跟你多说,屙屎离你三丈远、”老头子赶快搬地方。皮五辣子在头池边坐了一刻,闷出了汗,就把手巾放在水里端端,把周身上下洗洗。他不洗也罢,这一洗,浑身的垢象浆糊一样,手巾洗,洗不清,就用手抓,抓抓洗洗,洗洗抓抓,觉得蛮舒服的,就是后背够不着洗。他忽然想起澡堂子里有下池的,喊了声;“下池的,擦背啊——”下池的这一刻在大暖房里哩。白玉池只有一个下池的。从前人洗澡,只有数得过来的几个财主才擦背,所以白玉池只能容一个下池的。这个下池的小伙是外地入,到本地才十多天,跟这儿跑堂的处得不好,跑堂的常拿他作作要。皮五辣子喊擦背,跑堂的拿下他的开心了:“喂,你不下池吗?池里有个大财主,是银号的老板,喊擦背哩。”“你说什么?”“银号老板喊下池的。”“银号老板,大财主喊我替他擦背,好的,我去替他满抓满擦。”“我告诉你,这个财主家私大哩,他多时不来洗了,你要替他大擦下子,擦得他满意,他能给你若干银子。”“好,我替他大擦。”下池的这个小伙,以为是银号老板大财主喊擦背,就把手巾。皂壳带着,到池子里去了。池子里洗澡的人多哩,他认不得哪一位是银号的老板,就问了:“请问,刚才喊下池的银号老板是哪一位?”皮五辣子想:喊擦背的是我,他说是银号老板喊的;当初我家开的皮德泰银号,被我输把金二胖子,皮德泰改为金德泰,难道金二胖子今天在这块洗澡吗?没有听到他喊擦背嘛2他再四处望望,池子里没有金二胖子.来沙,让我来冒充银号老板:“这块呀!”“你大爷就是银号的老板?”“是的。”“你太爷多时不来洗澡啦?”“这两个月在乡下要帐,乡下没澡洗,我身上不能过了,特地回来洗个澡。”“咕,太爷呀,两个月不洗澡,你怎么得过的?我替你满抓满擦。”“好的,代我大擦下子。”下池的代他把身上洗洗烫烫,后背上又多烫几把,烫过了替他满身抓抓,抓出说着:“啊哟哟,这多少货色呀!也不能怪,两个多月不洗澡了。”抓过了再洗,洗过了再用皂壳擦,浑身上下前后左右都擦过,再用水冲冲洗洗。皮五辣子觉得身上清爽得多了。这时下池的又替他拿筋。皮五辣子不习惯,“咦喂!不……不能拿,又酸又疼,酸到心里去了,不要拿!”“不拿筋就替你捶背。”“好.捶几百下子沙。”“就是咧!”七百、七百、七七百、七七百……捶得蛮好听的。不要小看捶背,也是一家功,不但要捶起花子来,(花子—指节奏)还要捶出名堂,什么‘’八哥子洗澡”、“喜腊登梅”、“霸王乱点兵”等等。捶到最后,再拍三巴掌,叫“凤凰三点头”。下池的这个小伙代皮五辣子捶着,皮五辣子就轻轻说着:“妈的,你打呀,有一下子五个钱。”下池的听了好欢喜:“我的太爷呀,你可是说替你捶一下子拿五个钱?”“对的,一下子五个钱。”“照这一说,我就记数?”“好的,你记数。”这小伙子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子捶。“好了,有多少下子啦?”“不多不少,整整五百下子。”“真巧哩,五百下子,好的,出去跟你算帐。你会理发刮脸吗?”“理发刮脸是我的拿手好戏。”“替我把头发理下子,脸刮下子。”“好的,你太爷等一刻地,我就来。”下池的出人打了一面盆清水,带着皂壳、理发的梳子蓖子到了池里,往跨马石上一放,招呼一声:“请你太爷来洗头。”“来了。”皮五辣子骑马势坐在跨马石上,低下头,让下池的替他洗头,然后再刮脸。下池的替他刮着脸,说着闲话:“乖乖隆的冬,你太爷汗毛多重啊。”“有根汗毛五个钱.你数吧。”“什么,有根汗毛五个钱?这怎么数得过来呢?”“可以约约数。”“在我看有三千根。”“就三千根,出去一块算帐、”下池的开心的不得了:这一来我要发财了。池里有洗澡的喊:“下池的啊,擦下子呀!”他回人家:“没工夫。”他替皮五辣子刮过脸,再替他理发,先用手理理,然后用梳子梳,好容易把他的头发梳通,梳落了许多断了的乱发。皮五辣子又拿下池的开心了:“把落下的头发拿出去数,有一根五个钱。”下池的更欢喜,替他把头发绕好,别发针别起来,脸盆、梳子、蓖子送到原处,把刮脸的刀跟落下来的头发拿着,拖到大暖房,蹲在炕上,刀一起,割头发,一根割成三根。他想多拿若干“五个钱”哩.他把皮五辣子的话告诉跑堂的,跑堂的望着他笑:“这一来望着你发财。”下面还有话:你把衣服穿起来吧,预备溜吧,五个钱一根?你把钱他吧!跑堂的没有说出来,让他一根割三根,哪个叫他心太黑的。皮五辣子洗过澡,理了发,也刮过脸,应该上去穿衣裳走路啦!没这话,他十一年未洗澡,今儿身上大开光,晓得洗澡的好处了,心里特别痛快。心里一痛快。就任着性子闹玩笑。这时他左手叉腰,右手勒拳头,对着跨马石甩起来就是一拳,吞!一声响,把池里的人吓一跳。“哪一个呀!”吞!吞!“还在那块练拳头呢,我们越说他越捶得凶。”吞!好家伙,又是一下子——喂,洗澡堂不是练功房啊,统拳头出去玩沙。”你喊你的,皮五辣子不睬,左一下的,右一下的捶着。那个乡下老头子怕起来了:“喂,我坐在头池边上,紧靠着水锅,底下是空的呀,不能捶啊!水锅往下一掉,池子里的人都不得命!喂,哪一个这么麻木法呀?还在那块练拳头?”“我,皮五辣子。”池子里的人听到这条嗓子,个个骇伯:“坏啦!皮五辣子来跟丁三辣子捣蛋了。三也不是个东西,两个辣子打起来,我们要受连累。快出去,快跑,走啊……”那个乡下老头吓得直科。“咦喂,要替我会东的是皮五辣子呀!快走。”江大少爷的阴癣才烫了八成数,被皮五辣子一闹,赶快往地外溜。池里的人都慌慌忙忙地出池门,到自己座位上穿衣裳,连身子也不敢揩了。有的人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,有的人把别人的衣服穿上身,有的人衣服穿了一半就往门外跑,一个个嘴里说着:“快走,让皮五辣子一个人洗吧,我们今天只洗了一半澡,明天再算,走啊——”丁三老板又不好向人家要澡钱,人家说只洗了一半,明天再算。”江大少爷没有走,他要等皮五或子走了再把阴癣烫烫,不然夜里睡不着。他躺在丁三睡中觉的小套房里,衣服还留在大暖房,没有拿过来。他以为衣服在炕上不碍事。跑堂的只防皮五辣子讹二百文,未料到他今儿要来“借”套好衣服,也就没有替大少爷把衣服收起来。下池的小伙开头还在割头发,这刻儿也晓得了,池子里的那一位不是银号老板,是皮五辣子。他披起一件单布褂子,拔脚就溜,一口气奔到烧火的老头子那块,躲在锅里口供火。等皮五辣子走了,他才敢到大暖房里来。皮五辣子在池里不但捶石头,又唱起大曲:“孤王醉酒桃花宫,韩素梅生来好貌容,寡人一见龙心宠,兄封国舅妹在桃花宫。内侍臣摆驾上九重!高御卿发怒为哪桩?听说斩了郑子明,不由孤王痛在心,孤王酒醉将你斩,我哭一声郑三弟呀,我叫一声我的那子明哪……”。吞!吞!“啊唷喂,吃不消,头闷昏了!——丁三辣子呀!把你家下池的小伙抓来算帐,他打我五百下子,打一拳五个钱;刮掉我睑上汗毛三千根,有一根五文;又把我头上拽下个头发球子,有根头发也是五个钱,算帐呀——!”丁三辣子已经急得跳脚,此刻听到皮五辣子在池子里喊,气呀:他妈的,依我的性子,把他拖出来打一顿!我手一抬,能把他惯多远的呢!再想想:何必呢!我蹩脚的时候,用掉他多少钱,穷兄弟在外头一块儿混,他的我的不分,合兜子用钱。我开澡堂子混好了,凭良心说,他没有跟我抵搭过,今日来洗个把澡,算啦。他今儿这时候来洗澡,分明有意跟我捣蛋,我若碰他下子,他往下一睡,耍无赖:说我把他打伤了,到末了还是我破财,还要让朋友们说我丁三翻脸不认人,不讲义气。还是忍的好。我家澡堂于墙上就有个“忍”字,请人家忍,难不成我自己就不能忍吗?丁老三忍着气,走到池门口,把池门拉开:“老五呀!”“丁三辣子呀!”“哈哈哈……你喊我丁三辣子,我不能也喊你皮五辣子沙。兄弟哎,你我知己兄弟,何苦捞起屁股给外人笑?三哥开澡堂全靠朋友帮忙,外头的人都架我的势,你兄弟不但不帮我的忙,还跟我闹,你看,把澡客都闹光了。兄弟呀,就是我家下池的得罪了你,一切看我三哥的面子。嘿嘿嘿,兄弟,不能再闹了,请你出来吧。在池子里闷的工夫大了,头要闷昏的.就是出帐,也不能在池子里算啊,请上来跟三哥算好了。哈哈哈,也不晓得你是真的还是假的。兄弟哎,上来吧,磕头打招呼,都是我二哥来。哈哈哈……”“这……”皮五辣子见他玩软,没话说了,腿一挥,拖了一双[革及]子出池门。皮五辣子这种人,你跟他玩硬,他比你还硬;你跟他玩软,他就服帖了,他服软不服硬。丁三辣子在这时候玩了个以柔克刚,算是真狠。皮五辣子出了池子到大暖房,见汪大少爷的好衣服还在炕上,心里好欢喜,就往大少爷脱衣服的地方一坐。”丁三辣子关照跑堂的:“打水挤手巾替五爷揩身子,泡杯茶来。”“三哥呀,我不喝茶,你我不必客气。”这时几个跑堂的服侍他一个,拧手巾把代他全身上下、前后左右一阵子揩。“三哥呀。”“兄弟。”“我一切看你三哥的面子,跟你家下池的就不算帐了,算帐,他也把不起。”“兄弟,既然一切都看在我的份上,就什么都不谈了。兄弟哎,请你穿衣服快走吧,外头还早哩,三哥今天还要做生意哩.”“好,三哥呀,兄弟马上就走。我平时从不洗澡,今日到白玉池,决不是跟你捣蛋。我跟你三哥闹,又有什么好处?你可晓得,今天我为什么事来洗澡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告诉你三哥沙,我明天洞房花烛娶马马了。”“什么?你明天娶老婆?”“哎。”“哈哈……兄弟呀,恭喜恭喜。”“恭喜恭喜。明天请三哥到我家里吃杯水酒。”“这个嘛——明天看沙,一样明天去看新娘子,(一样——也许,可能的意思)弟媳妇不会推板。”“明天三号去,叫我的老婆请教你三哥。弟媳妇跟你三哥初次见面,三号还要松腰包给儿文见面礼哩。”“哈哈,兄弟,这是应该的吗!”“来呀,三哥,你明天可出兄弟的人情呢?”“这……这个……”“不要这个那个的,兄弟从来没有做过事,这一次你三号要出二百文人情。我跟外人就不能这么说,跟你嘛,知己的兄弟,无话不谈。唉!三哥呀,娶马马子,处处要用钱。你三哥晓得兄弟的苦衷,二百文人情,三号何必到明天,今天先预付,给兄弟用下子,好吗?”“好的,预付!”丁三辣子不跟他罗嗦,放爽快些,掏出二百文来给他。“兄弟,见笑,见笑;也不用红纸封起来了,不成敬意。”“谢谢三哥、”“请兄弟就走吧!”“我就走。三哥,请有你的事吧。”“我不陪你了。”丁三老板有什么事呢?他忍气吞声往独凳上一坐,身子伏在柜台上,气在心里,还要笑在脸上。丁三一走,皮五辣子就把江大少爷的衣服鞋帽穿戴起来。衣服很合身,这一穿也象个大佬官的样子了。他穿少爷的衣服,跑堂的不敢罗嗦。他不仅把汪大少爷的衣裳穿起来,还把汪大少爷的手巾包带走,嘴里还要说明了:“就算汪大少爷出的人情。”连同丁老板的二百文,都往袖笼里一放,然后一摇二摆地出大暖房,“得罪你们了!”“五太爷好走吧!”他往外跑,走小柜台面前经过,“三哥呀,再会。”“这……再……会。”丁三老板见他穿得满好的往外走,心里有话:“破衣邋刮地进来,好衣好裳出去,不晓得怎么好意思的?还再会呢,一辈子不要会吧。皮五辣子才离开白玉池澡堂,下池的大爷赶快到大暖房拿衣服穿。这时候汪大少爷也从小房间里出来了;“三老板,皮五辣子走了吗?”“走啦!”“好的,让我下地去慢慢地烫啊!”“你少爷今日烫到明儿都可以,随你烫吧。”丁三老板心里有话:你少爷衣服被皮五辣子穿走了,你怎么得走呢?汪大少爷到池里又一阵子烫,洗过了到大暖房,一望:咦,衣服呢?噢,大概跑堂的替我收起来了。身上揩干,叫跑堂的:“把衣服拿给我。”“少爷哎,到哪块拿?你身旁有破衣服,临时将就下子,穿起来走吧!”“什么?旁边的破衣是哪个的?我少爷怎么能穿这种坏衣服?我的衣眼到哪块去啦?”“没有了,被旁人穿走了。”“什么东西?你家澡堂子不能洗澡啦?衣服谁穿的?岂有此理,把他抓得来!”“不要抓,一喊就来了,皮五辣子穿的。”“皮五辣子穿的!算我倒楣,不能喊他,把他喊得来还要赔二百文,我的手巾包也没有了!”“都被皮五辣子带走啦!他说,你少爷出的人情。”汪大少爷急死了,皮五辣子的宝衣,上面虱子爬爬的,怎么能63穿。吩咐一个跑堂的去汪公馆拿些衣服来,穿衣服走路。大少爷临走时赌咒发誓:“再来洗澡,我家里就死人!”坏啦,白玉池把个主户生意玩掉啦?没这话,明天丁三老板到汪公馆打少爷一个招呼,把个面子他,汪少爷照常来洗澡,烫他的阴癣。皮五辣子穿着江大少爷的衣裳,出了白玉池,走不多远,想想:今天一身的晦气洗掉了,脸也刮过了,换了一身的好衣服,打扮的漂漂亮亮,满脸喜气洋洋,这种派头跑到王二家掷骰子,不见得再“掷么二三了吧?对的,去弄一把,把他们的钱赢过来。他赶快出西门,到了王二家,王二见他穿了一身软片子:“咦喂,穿起来了嘛!”“二哥呀!你这个人小眼眶子,我穿件把衣服,难不成是新闻?不瞒你说,我从早到晚要换几次衣服呐,高兴穿这件,不高兴就换那件,我的衣装有的是。你莫多心,往日到你家来玩,你家里是个贼窝,来玩的都是些饥荒贼,我有好衣服也不敢穿,只好穿破烂货。今天陪朋友有事,理当穿几件好的。我是顺找你家,没有回家换坏衣服。你却少见多怪。我哪块今儿一天穿好的嘛?”“你看,我不过说了一句,你就噼呖啪啪说了有二十句。好了,你是大佬官,常常穿好的,怪我小眼匡,没有见识过。”王二心里有话:不晓得讹的什么人的。“罢啦!闲话不谈,陪我抓两把.”“好的,请你进来。”皮五辣子到了里面,大伙见围盆聚赌。皮五辣手先把袖笼里的钱拿出来放在台面上。他掷了几把骰子,还是把把不离幺二三,十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。接着把衣服往下一脱。“棉袍子算钱,哪个跟我来的?”玩剥衣赌。又是一把幺二三,棉袍子输掉了。再往下脱,连掷几把名二三,把身上的衣服、头上的帽子、脚上的鞋子都抱掉了,没衣服脱了,他还忍心害理地喊;“还有一身单褂裤,哪个来的?”王二把他望望:“兄弟呀,你还赌什么?就剩一身单褂锦,再输,就剩下一个光身于人了,总不能把你皮五辣子放到台子上,跟我们赌人吧!?”“这……二哥呀,我不来啦!”“外头冷哩,你怎么走得出去”?“没关系,麻烦你跑一腿,到白玉池大暖房把我的宝衣拿得来。”“哈哈哈,我说你怎么穿起来好的来的,原来在洗澡堂穿的澡客的。”王老二只好替他跑一腿,把他的坏农服拿得来。皮五辣子依然照旧。头戴开花帽,身穿破棉袄,脚上[革及]着鸳鸯坏鞋片子。只有内里多了一身干净的单褂裤,其它全玩外甥点灯笼—照(舅)旧。皮五辣子恢复原形往外走,王二问他;“兄弟呀,今日来不来?”“不来,明天也不来。”“明天你去哪块去。”“明天我不但不来,还要请你们大家对我那块玩玩。”“有什么事?”“你不要问,我马上打发人来请你们这些尊客。”“还打发人来请我们?兄弟,究竟是什么事?”“这时候跟你们说明,不为恭敬;有人来请你们,你二哥就晓得了!”王二给木住了,不知他明天有什么事。
7散帖请客
皮五辣子出了王二家门,进西门,奔东门,看见前面有家纸店,想起主客吃喜酒的事,心里有话:最好弄几张红纸帖子飘下子,比较尊敬些。纸店柜台里站了个中班同事。(同事---过去商店骒店员的称呼.学徒满师后,即升为同事)皮五辣子进店向他招呼:“大先生。”。五太爷,你有什么事?”“有红纸帖子卖吗?”“多得很。你要多少?”“买四十张。”“好的、”“还要借支笔用下子。”“有啊。”先生数了四十张红纸帖,又把砚台、黑墨笔拿到柜台这边来。皮五辣子就在柜台上自己动笔写了。帖子上写的是;“吉日客至,侯先。皮凤山拜。”简单的几个字,笔绕了下子,四十张写好了。“好了,砚台笔墨请你收起来。”大先生把它还放到帐桌上。“大先生!四十张红纸帖子多少钱?”“五太爷呀,老板不在这里,不要给钱。”“这什么话?老板如在这里,我可以不给钱,我跟你家老板交情深厚;他不在这里,我若不给钱.他要疑你先生玩鬼的。”“你太爷既要给钱,我不能不收,帖子便宜的很,一共四十文。”“好的,你可晓得我买红纸帖子有什么用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我告诉你,我明天洞房花烛。”“喔!皮五爷马上有个皮五奶奶了,恭喜恭喜。”“我买红纸帖子是请客吃喜酒的,你家老板要应酬我二百文人情,红纸帖子四十文照扣,请再把一百六十文我。”“啊哟,不……不能再找你一百六,我们买个便宜,红纸以子给你就算出人情,好吗?”“罢啦,马马虎虎的算了。你先生既出了人情,明天请到我家吃喜酒。”“谢谢。”大先生心里有话;吃下去还要拿钱赎身哩,跟他不能罗嗦。皮五辣子带着四十张红纸帖子回家,到了自家门口:“倪四呀,来下子。”“来啦。”“红纸帖子拿着。”“这些红纸帖子给我做什么?”“明天我娶马马,请你跑下子,请客吃喜酒。”“你太爷明天娶马马,我还不晓得哩。”“我一说,你就晓得了。”“晓得了,恭喜恭喜。”“好的,恭喜恭喜,你倪四不是恭喜的事,你明儿可出人情?”“这……这个嘛……”“你不要这个那个的,不出人情你心里不安,你出人情我心里又不安。这样吧,不要你出人情,你明天贴我五升米吧。”“说不要我出入情,又要我出五升米,倒不如出人请了。”“五升米不多哎,你四太爷一家三口人,明天在我家从早吃到晚,吃喜酒。”“好啊,贴你五升米。来啦,你叫我去请什么客?”“你走到路上遇到人,不管认得认不得,飘张帖子给他,帖子不多,一共四十张,散完就回来。散帖子的时候要说……”“就说你五大爷明天娶马马,请你们一家子吃喜酒。”“这两句话太少了。你要照我的话说:明天皮五太爷洞房花烛,请你一家子吃喜酒,大的到,小的不要到;小的到,大的不要到;男的到,女的不要到;女的到,男的不要到;如果不到,人情要送到。人情不送到,放火烧你家牢房!”“咦喂,五太爷呀,这些话你可以说,我不敢说,人家抓住我,要把我屎打出来哩。”“我教你说的,打狗看主面,人家不敢打你。”“好啊,就依你的话说。五大爷呀,明天喜酒吃什么菜?我不能不晓得沙”“人家问,你就说,明天马马虎虎,酒碗吃饭,饭碗喝酒。”“九碗吃饭,三碗喝酒,乖乖隆的冬,有十二碗哩。请的哪两个厨师?”“就请你办下子。”“我替你办十二碗?玩不起来,我不会弄莱,烧两样菜,还要我的老婆帮忙哩。”“不要烦,包你玩得起来。老实讲,我娶老婆,请客也是你,接待也是你,最后送客也是你,弄莱、煮饭、烧火、打杂,上上下下、跑跑买买、一切都是你。”“这……这……我忙不过来呀!”“我包你忙得过来。”“明天客到,往那里蹲?本来我家里能接两桌酒席,你太爷把房子楦了下子,明在一桌人也坐不下。”“明天扰我的人不多,只有蹩脚的朋友“来玩玩,就请他们到敞厅里坐。”“敞厅在哪块?”“门口霸天地下就是敞厅”“嘿嘿嘿,把我木住了,露天地就叫敞厅。来啊,桌子呢?”“你请过客,我把你带到东岳庙,跟庙里当家师父借三张台子回来,明天早上在敞厅里放两张,一张我带上街,设帐房,收人情。”“借什么台子?””台子就是桌子。”“桌子就说桌子,为什么叫台子呢?”“你不懂。请你明天不许说桌子,要说台子。因为来吃喜酒的人,都是些饥荒贼,叉鸡的、扒儿手,他们最怕‘捉,字,你嘴里一说‘桌子’,就把他们吓跑了;要说台子,懂不懂?”“哈哈哈,晓得啦。”“我还要关照你,你把家里的东西收起来,不能放在手口;明天那些太爷来,他们神手通天,眼一眨,鸡变鸭,把你家东西偷了去,我不管,你自己要小心。”“噢;这一说我要赶紧把东西收藏起来——奶奶。”“哎!”“把家里东西收起来,不要摆在手口,当心明天被偷掉。”倪四家来望望,香炉烛台是菩萨的饭碗,要藏起来。往哪里藏?没处藏。“五太爷呀,香炉灶台寄存你们家吧?”“好,放到我家少不了,我保险。”倪四不得事找事做了,把香炉烛台送到皮五辣子家里寄存,到了他家,还想拿回头吗?“倪四呀,你去请客啊!”“噢,我就去。”“依我的话说呀。”“晓得了。”倪四带着四十张红纸帖子,尾着城脚根向南跑,替皮五辣子下贴请客。他走着想着:不依他的话又不好,依他的话,人家抓住我,要打我的嘴巴子。最好我照你的话说,说着跑着。他走了一段路,见前面有家草房,门口门着个女奶奶,倪四弄了张贴子往好手里一占7杵:“大嫂子呀!”“老四嘛,什么东西呀?”“红纸帖子。”“给我做什么??”倪四跑若说着,脚下象抹了油:“大嫂子,听着啊,明天皮五太爷娶马马,请你一家子吃喜酒。你家大的到,小的不要到;小的到,大的不要到。男的到,女的不要到;女的到,男的不要到。如果不到,人情要送到,人情送不到,当心烧你家的牢房!”倪四一口气呱里呱啦,嘴星象失了火,人家也没有听得清。“老四哎,你不要跑唤,你说的什么?”“没工夫再说了。”倪四溜之大吉。女人家望着红纸帖子,不知上面写的什么,再请邻居里望,才晓得皮五辣子明天娶老婆,心想。他还把面子我们穷人,飘张帖子给我们,请我们吃喜酒,应当出人情。倪四一路跑,哪里象请客,就象后头杀得来了。嘴里呱里呱啦说着,脚底下溜着,一路飘着帖干,就象现代人散发传单,花了下子,四十张帖子全散掉了。没有帖子,就凭他嘴上说。暂时,城里关外,大街小巷都传开了,当新闻谈:“想不到的事呀,皮五辣子娶马马,你相信吗?”“我不大相信,谁家的姑娘嫁把他?他哪一点可取?还是吃得好,穿得好,人样好?你说,他哪块讨喜?”“大姑娘嫁给他。真倒尽穷楣。跟着他,喝水也靠不住。皮五辣子一定是没钱做赌本,借此为名,收人情是真,娶老婆是假,你看对不对?”“伙家,你这话不对,什么事都可以假,娶老婆不会假。。要讲玩假,我们地方上有些贤愚不等的户儿倒是常玩,家里没事也要想出个事来,不是小孩子过生日,就是替上人做冥春,专门的打马势,要别人出人情。我们一年到头出多少人情呀?人家说,人情就是债,一点不错,亲呀眷呀,叮叮塔塔,我一天最多出过六处八情的。你莫看皮五辣子,这些事从来没有做过。这一次他娶老婆,我看十分数是真的。”“我看是假的。”你这样说,他那样说,议论纷纭。倪四这刻已经出了西门,到了王二家门口了。皮五辣子一再关照他,别的客得不到不要紧,唯独王二家这些朋友务必要请到位。倪四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,他刚才一阵跑,跑出气来了;又看不起这些叉鸡的扒儿手,他到了王二家门口,手一抬,嘭嘭嘭!在门上一阵敲:“开门呀!”里头“门搭子”听见了,吓一跳。“门搭子”还能吓一跳吗?原来齉鼻子小名叫“门搭子”。莫看没鼻子现在蹩脚,他家过去蛮好的。他上头有两个哥哥,都没有收得住,到了七八岁就死了。他母亲怀着他到快足月的时候,有一天突然肚疼,晓得要生养了,就急忙往房里跑,跑到房门口,不能动了,就一把抓住门搭子,生下来这个宝贝。因为上面两个是“讨债鬼”,又怕这个小伙长不大,既然是抓住门搭子生的,就取名叫“门搭子”。门搭子是铁打的,牢哩,才死不掉哩。其实死掉倒也罢了,他长大了不学好,把父母气死,家私玩光,鼻子害通了,说起话就“齉”,一天到晚蹲在王二家里吃酒赌钱。没得钱,出去扒,成为地市上的“地虱子”。他听到外头敲门;“哪一个呀?”“我。”“你是哪个?有什么事?”“你不要问哪个,你他妈的快开门沙!叉鸡王二在家不在家?”“这……”齉鼻子一吓:坏了,不知哪家又少了鸡,人家少了鸡啦,都是找王二。“请你在门外等下子,让我来查点一下,看王二在家不在家。”齉鼻子转过身来问王二:“二哥呀,你可曾出去摸人家的啄谷子?”“我没有出去呀,几天不出去了。”“门外有人找你。一定是人家少掉只鸡子,以为是你叉的。怎么弄呢”“你就说我不在家。”“你快躲起来。”倪四还在门外臭声臭气地:“你他妈的开门沙!”“对不起你,王二不在家。”“我等刻儿再来,谅他跑不了。”“坏了,弄得不好,王二倒楣,要赔人家鸡。这两天我们没有出去,一定是过天星我辈儿把人家啄谷子摸去了,(过天星——流窜过路的小偷或强监;啄谷子——鸡子)请王二杠术梢子。”(杠木梢子——叫人做不能做的事情,或把事情转嫁于人,让人吃亏、受冤)倪四回到东门城脚根,皮五辣子问他:“客都请过啦?”“所有客都请到了,只有你的朋友王老二没有请到。”“最要紧的是王二家你偏偏的没有请到,你没有去啊?”“去的。”“你到他家怎么说的?”“王二家只有个齉鼻子看门,我说,你家叉鸡的王二在家吗?他说不在家,我就回来了。”“你不能做事啊!哪个叫你去把他的‘官衔’报出来的?你一喊叉鸡王二,他以为你是要鸡的,当然回不在家了!”“他叉吗我不能说?唉!怪我不该喊他的官衔。五太爷呀,我再去好吧?”“好的,罚你再跑一趟腿,到那里不要提叉鸡两个字。”“噢。晓得了。”倪四又到西门外王二家门口:“开门呀!”门里还是齉鼻子的声音:“晦气得很哩,要鸡的又来了!——哪个?”“我哎,请客的。王二大爷在家吗?请开门啊!”“噢,王二在家哩,我来开门。”倪四一听,这趟没有提叉鸡的,王二就在家了,等你把门开下来,我四太爷再跟你谈心。”“开门啊!”“来了。”吱嘎一声,门一开,“啊咦喟我当是“哪个,原来是老四嘛!”“呸!”“你老四发疯啦?对着我浇粪!”“老四老五的,我同你拜过的吗?”“不喊老四,喊你什么?我不能喊你卖菜的沙?”“刚才我来,王二明明在家,你说他不在家,弄得我再跑一趟腿,你他妈的拿我四爹爹开心!”“刚才是你啊,我不晓得哎!四爹爹哎,不讲废话,你来有什么事的?告诉我就行。”“告诉你,我跟旁人要溜着说着,同你们这些人色,就站在这块说:皮五辣子明天要娶老婆,请你们一大家子吃喜酒,大的到,小的不要到;小的到,大的不要到;男的到,女的不要到;女的到,男的不要到;如果人不到,人情要送到,人情不送到,放火烧你们的牢房!”“咦喂,皮五辣子娶马马,用不着你来跟我们讲这些闲话。他不要我们送人情,我们也要送.请问你四老爹,明天什么酒席?”“明天九碗吃饭,三晚吃酒。”“呱呱叫,不坏不坏。请你四太爷家去告诉皮五辣子,就说我们这些朋友明天板到。”“我就晓得你们板到,我家香炉灶台都寄存到隔壁去了,零碎东西也藏起来啦!”“这……这什么话?”倪四转身就走。齉鼻子关好门,到了里头。王二不放心,问:“是哪个来的?”“卖菜的倪老四。皮五或子明天娶马马,叫倪四来请我们吃喜酒。”“怪道昨儿老五说,明天他不但不来,还要请我们到他家玩玩,我当有什么事的,原来是他娶马马。他跟我们太客气了,还叫倪四来请我们。你跟倪四怎么说的?”“我叫他回去跟皮五辣子说,我们这些朋友明天板到。”“对的。来啊,我们要把人请准备好,少了拿不出手,至少要出二百文。”“我桃核子也出二百文。”“我齉鼻子只出一百六。”“我哭宝子出一百四。”“你哭宝子比我齉鼻子还少,只出一百四?”“一百四不少了,人情意思帐,能多能少。”“俺明天一百六。”大侉子,小侉子,三撒了,小癞子,都是一百六。今儿就把人情用红纸封起来,准备明天出人情。“来啊,我齉鼻子问过倪四了,明天喜酒是九碗吃饭,三碗喝酒,共计十二碗。我们从来没有扰过皮五辣子,这次出了人情,也不为扰他。我跟你们说下子,今天晚饭也不吃,早早睡觉,明天早上迟些起来,如早上吃了东西,中饭就吃不下去了。老实说,出几文人情,我们要吃回头。我们大家看怎么样?”“好,就这么办,明天去好好地吃他一顿。”他们都准备明天去吃十二碗。倪四回到家,皮五辣子问他:“你回来啦,怎么说的?”“你放心吧,你的朋友明天板到。”“好的,他们不作兴不到,我也要他们来热吵热吵。来啊,有些东西要请你办下子。”“要办就今天办,明天事多,来不及。我看先把酒打家来,你这些朋友是酒鬼,喝起来厉害呢!”“在你倪四看打多少酒?”“少了不够,起码打十斤。”“太多。”“五斤?”“还嫌多。”“三斤沙?”“还是多。”“太爷呀,不能一斤都不打沙?”“你把瓦酒壶带着,到徐德兴槽坊,跟他家老板讲,我明天洞房花烛,欠二斤半烧酒。老实说这是打个把势,他强如出我人情的!”“只打二斤半呀?”“二斤半只多不少。你把酒打家来,倒下半斤,留给我喝;还有二斤,弄一提量子水接下子,就够他们喝了。”“不能玩,把他们喝了病起来怎么好?”“这个你不要管,我说过的话,水酒一杯,请他们喝喜酒。”“人家嘴上这个说法,水酒一杯,你当真跟他们玩水酒?”“你又罗嗦了!”“好啊,我不罗嗦,你怎么说,我就怎么办。还要把肉打家来沙!”“你上街到肉店里去打二斤肉,也跟肉店71讲明,是打把势的。”“二斤不够哎,十二碗,二斤肉怎么弄法?”“二斤肉足足的;再到豆腐店弄三十方豆腐。”“正式酒席怎么用豆腐的?”“你家有咸菜吗?”“咸菜多得很,吃不掉,放在家里发了臭。”“臭咸菜更好,明天喜酒就弄臭咸菜豆腐肉丝汤,肉丝咸菜豆腐场。请他们灌汤。”“又喝水酒又灌汤呀?五太爷,你说十二碗的呢?”“我没有说十二碗,我说饭碗喝酒,没有酒杯,就用饭碗喝酒;酒碗吃饭,吃过酒嘛,酒碗盛饭吃。”“噢!我还以为三碗菜喝洒,九碗菜吃饭哩!哈哈哈,五太爷呀,就玩一锅的汤啊!照这一说,我玩得起来,也忙得过来了。”“我叫你不要烦嘛,快去把东西办家来。”“就办这些?别的呢?”“别的没有什么。”“我贴五升米,你还要买几担草家来,不买草,哪块有得烧?”“你家有柴火,先垫了烧,以后房钱上照算。”“这……我不晓得少你什么房钱?贴米又贴草,还要帮你跑,唉,就象吃的你的饭!”倪四上街绕了下子,一文不花,把肉呀,酒呀,豆腐呀,都弄回来了。人家听说五太爷明天娶马马,一文未要,强如出人情的。皮五辣子又把倪四带到东岳庙里,借了三张芦席回来。倪四原以为去请什么桌子的,现在才晓得三张芦席就是三张桌子。“倪四呀,天晚了,我皮五辣子不出去,早早睡觉,明天早早起来。今晚我就在你家吃晚饭,你也不要跟我客气,少弄几样菜。”“哪个跟你客气?五太爷呀,今晚应该是暖房酒,照理嘛,你要请我吃晚饭,你怎么在我家吃?”“你都是说的有钱人家的活,我穷皮五辣子暖什么房?有暖房酒当然请你吃。我一个人不大方便,在你家吃顿顺便晚饭不能吗?我在你家吃晚饭,明天你一家三口在我家吃,从早吃到晚,吃喜酒。”“明天我在你来吃,我不吃白大,也五升米哩。”“少讲废话,我这个房东还没有扰过你,吃饭晚饭又怎么样?”倪四没得办法,只好让皮五辣子在他家混顿晚饭。
8广收人情
十五傍晚,张妈妈想起孝姑出嫁要顶小娇;明天是吉日,轿班上很忙,最好去预约下子,免得误事。她晓得西门外轿班行有两个残废轿夫,一个歪嘴,一个奘腿。他们是一对,有歪子就有奘干,有奘子必有歪子。别的轿班忙得难歇肩,这两个人没多事。张妈妈看中了这两个人,随身带些散碎银子,到西门外轿班行订轿子。这时候歪嘴在门口看门。张妈妈上前招呼:“歪子呀!”“张老太嘛,你老人家雇轿子,要挑挑我歪子啊!”“我就为这件事来的。明天傍晚要顶轿子。”张妈妈拿出二两银子给歪子,“这是订银,拿去吧。”“轿子还没有抬,你老太就先付轿钱给我啦?二两银子多多的,跟你的交易,轿子不会推板。请问老太,从哪块抬到哪块沙?只能在本城,不能下乡.奘腿不能跑。”“没有多远,西门外清风闸到东门城里城脚根皮府。”“慢忙,哪个皮府?”‘皮五辣子家。”“嘟……不抬,不抬,二两银于奉还,再多的银子也不抬。”“为什么不抬?”“抬到他家,被搭住,轿子就不得回头了。他会讹人,我们吃不消。”“歪子呀,你趣糟了。皮五辣子讹过你几次的?他能讹你,你倒有办法了。”“哎,这话也说得不错。不过,万一他酒灌多了,发起酒疯,要扣轿子,那怎么办呢?”“你不必烦,一切认我说话。”“好的,认你说话,我就不烦了。”“来啊.我老妈妈子有句话关照你,你和奘腿明天只能闷着头抬轿子,不许穷嘴罗嗦。”“你放心,明天玩公鸡害嗓子——不(啼)提。”歪子心里有话:这个老妈妈又不知骗哪家大姑娘上轿,怕我们说闲话;我们不能多言,皮五辣子的事,少罗嗦为妙。“明天傍晚我来带轿子。”“好的。”“张妈妈回去了,歪子把奘腿喊出来,分给他一两银子,又把明天皮五太爷雇轿子的事告诉他。类腿没有什么话说,反正歪子在前面抬,不用他烦神。十六日一早,皮五辣子起来,听到隔壁“的的笃笃”响,晓得倪四在家剁臭咸菜,心里好笑:倪四执厨,白案红锅一手包,御厨房的大师傅也做不过他。哈哈,臭咸菜肉丝豆腐汤。他把芦笆门拉开,看到门外“敞厅”干干净净,中间放了两张芦席,还有一张卷好的芦席,戗在自家门口,晓得倪四个儿起了个早。“不坏,敞厅蛮好,倪四呀。”“哎!恭喜呀。”“恭喜,恭喜。拜托你,要是有客人来,你先招呼他们在做厅里坐,我上街去收入情,马上就家来了。”“家里有我,你会收人情吧,请早点回来、”五辣子把一张卷好的芦席往胳肢窝里一挟,喊了声:“收人情去了!”逛上了街。他到了十字街上一望:这个地方最热闹,大店全设在这儿,四面八方来的人,均从此地经过。他把芦席摊在街头,就地一坐,大声高喊:“我皮五辣子娶马马,帐房设在这里,出人情的请到这块来呀!”跑路的人晓得了皮五辣子清早出来收入情,一个个掉头就走。十字街口各店家早市生意没法做了。各店家老板都恨皮五辣子误了他们的早市生意,他们就象约好了的,个个脸朝里,面对山架子,不朝皮五辣子望,生怕望得不好要出入情。皮五辣子喊了半天,没哪个答他的腔。他耐不住性子了,心里有话:来啊,跟他们店里谈谈,请他们出人情。抬头望望:咦,各店家的人都脸朝里,背朝外。什么初意?好,你们都不敢睑朝外,我非要看看你们掉头不掉头,不掉头拉倒,那个掉头,就请他出二百文人情。皮五辣子东张西望,一眼看到十字街口南货店里有个人向他点头。这个人是南货店的小老板,刚才管事的叫大家睑朝里,他不以为然,还笑那些掉头的人是老鼠胆。他偏要脸朝外,嘴里还叽咕着:谅皮五辣子不能把我吃下肚;他不过嘴会说,七绕八套的缠蛮,我这张嘴难道就说不过他?我倒想试试他有多大的口才哩。这位小老板坐在柜台里有意地逗皮五辣子,望着他点头晃脑。皮五辣子见他甩里甩气的,心想:好呀,这位老板肯架我的势,望着我点头呢!哈哈,来而不往非礼也,我不能不对他回个礼。站起身来,向小老板点点头,慢慢摇过去,走进南货店店堂,靠柜台进一站:“小老板,恭喜恭喜呀。”“哈哈哈,五太爷呀,又不是过年,恭喜我做啥?”“我今天洞房花烛娶马马。”“你娶马马,怎么恭喜我的?”“我不恭喜你,你就不晓得恭喜我。”“对的,恭喜你五太爷!”皮五辣子手一伸:“恭喜我嘛,拿得来沙!”“拿什么?”“二百文人情。”“人情?啊哟,我倒没有听说过,人情上门来收。我若把二百文你,就变成我小看你五大爷了,是不是?你太爷终身大事,我兄弟应该去华堂道喜,人情送到尊府,扰你一林龙井茶;喜酒嘛,虽不想吃你的山珍海味,大鱼大肉总是有的,状元红的酒弄两杯,喜酒吃下去腰不疼。对不起,你太爷请回,过了早市,我兄弟把长衫换下子,一定到尊府出人情,吃喜酒,看新娘子。哈哈哈哈!五爷呀,你先请回。”皮五辣子听这小伙子呱里呱啦的一阵说,没话回他,他这些话说得对嘛。想了一下:“噢,你预备到我舍间去?”“过了早市一定去。”“不去呢?”“你就回头来收人情,一倍罚十倍。”“好的,我们就停下子会罗。”“停下子到你府上会。”皮五辣子转身往外跑。南货店里小开大拇指翘翘地望着管事的老先生,(小开——旧时代对店老板儿子的敬称。亦称“小老板”。)心里有话:如何?我也不过三言两语,就打发他请升了。皮五辣子刚跑到南货店门口,想想不服气:我想弄他二百文,一个钱未弄到,反被他几句话打发回头,象这样下去,我还能在市面上混吗?不行,再回头绕他。他又回转到柜台前:“小老板呀,恭喜恭喜。”小老板一惊;“咦,你怎么又回头的?”“小老板,我想我的爹娘如果在世,我今天娶亲。一个月前就有人出人情了。我现在说娶亲,人家以为是假的,不出人情也就罢了,居然没有人敢从我面前走,就象我硬喀他们出人情似的。他们出二百文钱人情,我不见得发财。不过他们也要凭良心想想,我爹娘在世的时候,跟各店家都有往来,别人家有事,我家老早就把人情送上门了。我虽蹩脚,做喜事还是头一回,就算我有意打个把势,也不为过分。我心里真气哩,这一刻陪你谈谈消消气。小老板,你身上这件大褂子不坏呀。”“我这件长衫旧了,袖儿破了。”“不换好的吗?”“过了早市再换。”“来啊,龙井茶味道如何?”“呱呱叫,喝在嘴里有清香。”“你欢喜吗?”“喜欢弄两口。”“好的,你可晓得我家的筵席有些什么菜?”“不晓得,要吃到你的才晓得呢。”“告诉你,我家喜酒六碗八蝶,怎么样?”不坏,你太爷舍得把人吃哩。”“我们这些户儿虽穷,办事最好个面子。能吃我喜酒的,都是知心朋友,朋友出几个人情,要让他们吃得开心,我又不想在这上头落钱,你小老板无论如何请到我家玩玩。”“好的。”“你晓得八个什么蝶子?六大碗是什么菜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来沙,我说给你猜。”“好,你说出个名堂,我都猜得出。”“先谈八个蝶子,叫花子生孩子,你猜猜看,是什么菜?”“这……这个嘛,讨饭花子生小孩,花生人;花生仁子,对不对?”“对,猜得好。花生米你喜欢吃吗?”“喜欢吃。”“你爱吃就行。裤脚管里烧起来是什么?”“火腿。”“对的。大花脸扎包头是什么?”“大花脸怎么扎包子的?噢,晓得了,变(旦)蛋。”“榔头撞孤拐呢?”“排骨,错不错?”“不错。驼子跌跟头?”“炒虾仁子。”“对的。我说出来,你就猜出来了。吃在嘴里好吃吗?”“我就欢喜吃炒虾仁,还有呢?””小夫妻着气。”“小俩口着气——小(吵)炒”“对。小炒。”“还有呢?”“一个爆竹两响。”“枇杷。还有水果蝶子呀?不坏。”“不错,是枇杷。磨子跟水淌?”“石(流)榴。”“猜得好。”“这八个蝶子很好,酒喝多了要吃点水果解酒,所以有两只水果蝶子,六个大菜?”“头菜是一篙子掸不到底。”“海(深)参。”“是海参,怎么样?好吃吗?”“呱呱叫,海参做头菜还有什么话说哩,二莱呢?”“二菜是鸡窝里失火。”“烧鸡。”“虎头鲨看牌,你猜是什么?”“虎头鲨是鱼哎,虎头鲨看牌吗,鱼(赌)肚,对不对?”“对,你真猜得好。再来,年年养小伙,是什么?”“年年养小伙,不养丫头,接连养男孩子,不是(连)莲子吗?”“对.这是甜菜,煨莲子,怎么样?”“呱呱叫,我就喜欢吃冰糖煨莲子。”‘荒田里开当典是什么?”“当典开到荒田里,野(押)鸭子。”“不错,是野鸭子。”“烧野鸭子我最欢喜吃,吃在嘴里透鲜的。还有呢?”“最后一道菜是跳龙门。”“跳龙门?鲤鱼,对吧?”“不错,鱼好吃不好吃?”“好吃。”“说过就算吃过了。”小老板一听,他说什么?说过就算吃过了,咦!不对。不能跟他多罗嗦。“不谈啦。”“你二百文人情给我沙。”“适才跟你说过了,过了早市我送到你府上。”“你已经去过了,我问你大褂子不换吗?你说马马虎虎,回头过了早市再换;我请你喝龙井茶,你说喝在嘴里清香;吃喜酒,吃着说着,不坏,呱呱叫,六大碗八个蝶子吃过了,你急忙就走,我又不好拖着你。你走后,我把号簿一查,没有你的名字,你没有把人情丢下来,在这些地方还跟我玩滑头吗?不行的,对不起,人情拿得来。”“五爷呀,我没有去,也没有吃你的,你说把我猜的.”“说把你猜,就算吃过了,把二百文,再停一刻就罚一倍,四面。”“阿咦喂,我的太爷呀,不能罚一倍,猜了玩的,就算我吃过了。早晓得不罗嗦了,不谈不谈,给二百文。”小老板乖乖地把二百文给他。皮五辣子把二百文拿过来:“小老板呀,你吃我这么多菜,出二百文人情也不为上当的。”“我吃得多哩,不上当啊I”小老板气得垂下头,钱是小事,面子上太难看了。皮五辣子一走,南货店里老先生拿小老板开开心:“小老板,酒不坏呀,虎头鲨看牌——鱼肚,裤脚管里烧起来——火腿,哈哈哈,不坏呀!”“老先生,不要再开穷心了,我以为他谈了玩的,哪个晓得他是绕我套我的呢!下次跟他不罗嗦了。”皮五辣子蹲在十字街心穷喊活抽:“帐房设在这里呢——!”等了一会,还是没有人来。他不耐烦了:唉!为人死得穷不得,我穷皮五娶老婆,没有人出我的人情,算了。上街设帐房,讲了多少废话,就骗了南货店小老板二百文。我要回去了,王二家的那些朋友就要到了,倪四照应不过来,我本人在家里好些哩。“我家去了……”扶起芦席卷儿就走。他一走,十字街心又热闹起来了。皮五辣子回到自家门口,把芦席放在地上:“帐房设在家门口呀!”这时候城根一带送人情的穷邻居纷纷到了,有的出三二十文,有的出七八十文,大一个纸包,小一个纸包,送得来了。“恭喜恭喜,五大爷呀,恭喜……”“恭喜恭喜……”“这是我的小意思,少一点,不成敬意呀!”“谢谢,谢谢。”“这是三姨娘家的,六舅母家的。”“这是张三家的,还有李四家的,他们没工夫来,要我带得来的,请五爷收下。”皮五辣子好欢喜,先前以为没人出人情了,这一刻生意上了门,两只手只忙收人情。“好,谢谢,好好,破费你们啦!”接着,早市过了,各店家也打发学徒、打杂的送人请来,每家二百文,红纸一封,“五爷呀,恭喜恭喜。”各公馆里指派佣人把人情送来,“我家主人没工夫来,叫我把人情送得来的。”“好,谢谢你家主人。”来的人把人情丢下就走,没哪个敢吃他的喜酒。皮五辣子收的人情着实不少,他把这些钱放在床底下去,留着做赌本。十月的天气,白天短得很。十月中,梳头吃饭工。花了下子,太阳平南,送八情的渐渐少了。这时候,王二带着众饥荒贼,拿着封得好好的人情份子,尾着墙脚根转得来。一到这里就喊。“老五呀!恭喜恭喜。”“王二哥来啦!恭喜恭喜。”“恭喜恭喜。兄弟哎,这是我的。”“这是我的,不成个意思。”“这块,老五哎,不能嫌少呀I”大伙儿把人情丢给他。皮五辣子一望就有数,只有王二和桃核子出的二百文,其他的人只有百十文。不过红纸片子倒包得蛮大的,里头村的纸太多、不问多少都收下来:“哎,瞎闹了,请朋友们来玩玩的,你们来,就算给我面子了,喊你们来出人情的吗?不收下来沙,我晓得你们的畜生脾气.要不高兴。好。我收下来,破费你们了,谢谢你们了。”“这……这是什么话,怎么说我们畜生脾气?”“不谈闲话,诸位请到敞厅里坐。”“什么敞厅?说得蛮好听的。”王二招呼这班人:“坐啊。”“坐在哪块?”“就坐在地下。老五今儿玩的卐字纹的软台子,马马虎虎坐下来吧,吃他的十二碗,九碗吃饭,三碗喝酒.”倪四把卐字纹--芦席,编织的花纹为这种形状。他们一望,吓得伸舌头;乖乖隆的冬,全是叉鸡的,扒扒手,神手通天的角儿。这时候齉鼻子噢了噢鼻子:“闻到菜香了,厨房里忙哩。”十二碗菜哩,当然忙啦。”倪四这时候手上忙着做菜,眼要勾看门口,嘴里还要跟下锅说话,“锅膛里大火烧呀!”四奶奶往锅里忝一把柴.火势更旺了,臭咸菜肉丝豆腐汤在锅咄的咕嘟咕嘟响。咸菜虽臭,生臭熟香,齉鼻子闻到香味,口水沙沙的。他昨晚晚饭都没有吃,今天又没有吃早点,特地留个肚子准备来吃十二碗的。这当儿他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的叫:“王二哎,外头不早了,我跟皮五辣子子说下子,可以开中席了,我们肚子饿啦!先弄酒喝,慢慢地,吃到晚上,看过新娘子,我们再走。你说下子沙!”“坐一刻儿嘛,才来就要吃,穷相。”“不早啦,我们早上又没有吃。”’“好了,不要罗嗦了。我来招呼。——老五呀!”“二哥。”“外头不早啦,只有我们这几个朋友扰你的酒,你招呼厨房里来个把人开中席吧。”“开中席,好的,中席晚席就这一席,你们来者就想吃我的,把你们吃啊。我要把你们吃了屙起来。——倪四呀,开中席吧。”“来啦,开中席啦!”倪四头一伸,把人数点了下子,“不请不约,正好……一台。”不能说桌,捉得不好,把他们捉了溜掉,所以一桌要说一台。倪四拿了八个饭碗,八双筷子。往芦席上一放:“开中席了。”“四老爹哎,你要先拿酒杯,把饭碗捧上来做啥?我们饭不饭倒不要紧,就是要喝酒,喜酒喝了腰不疼,请你拿酒杯。”“对不起你们,没有酒杯,饭碗倒酒喝吧。”“饭碗当酒杯,也好,晓得我们是海星,酒杯不过瘾,饭碗当酒杯,要把我们灌醉哩。来来来,每人一个饭碗,一双筷子,要得有,自动手。”齉鼻子把碗、筷分给大家.“拿酒壶呀!”“来了。”倪四涡了一瓦壶水酒送过来。(涡——将容器插入波作中猛然提出液体,近似舀)二斤酒,掺了一小提量子的水,可能喝到酒吧,只微微有点酒味。“哪位倒酒?”“我齉鼻子倒洒,壶给我。”齉鼻子把酒壶接过来,往面前一放,鼻子噢噢,“咦,怎么闻不到酒香的?我先倒一口尝尝。”沙沙……低头望望,“怎么没有酒花的?”“大概受了闷,不溅花,你齉鼻子喝一口就晓得好丑了。”“二好呀,我看这酒不大好。”齉鼻子端着碗,“吱”,喝了一口。王二问;“酒如何?”齉鼻子把一口酒食在嘴里不咽不吐,咽下去沙,全是水,吐掉吧,又有点滴味,只好勉勉强强地把它喝下去。“啊咦喂,我的二哥呀,什么倒头酒,全是水!”“你不要乱说,怎么是水的?你大概嘴里没得味啊!”“我又没有害大病,病后嘴里才没得味哩。你喝沙。”“倒点把我尝尝。”齉鼻子倒了一口酒给王二,王二端起碗来吱了一口,眉头皱着,脸苦者,摇摇头:“咦暖,不对,水酒嘛!让我来查问下子.喂,老五呀!”“哎,二哥,什么事?”“老五呀,请你来喝喝,全是水嘛,不前喝呀!”“可有酒味呀?”“稍微有点酒味。”“有点酒味就算酒了:招呼在先,水酒一杯,接你们来玩玩的。”“这真是笑话了。说水酒一杯是客气话啊?你当真就跟我们供水酒了?”“扰就扰,不扰就拉倒。”叶二哥呀,人情到了他腰里了,不扰不划算。我们跟老五就马马虎虎,不必计较,就喝水酒,等刻地专吃他的十二碗莱,三碗喝酒,九碗吃饭。”“好啊,大家吃水酒呀。”齉鼻子把水酒倒给大家,众饥荒贼个个喝着水酒喊着:“上菜呀!”“来了。”倪四端上来一大晚臭咸菜肉丝豆腐汤,“让下子,头菜到了,当心油泼到身上呀”“咦,这是什么头菜?全是汤嘛!我们还没有见识过。吃酒席,头一碗就玩汤”“什么汤?”“望不出来。”“一定是银耳汤。”“不会得,银耳是白的,这汤里是黑货,是木耳汤。”“我弄一筷子先尝尝,看究竟是什么汤。”齉鼻子使了一筷子,呼啦呼啦,往嘴里一送,“咦喂,烫嘴。”“什么汤?”“头一筷子着了忙,进嘴就滑下肚了,还不晓得什么汤,再来一筷子就晓得了。”又搛了一筷子,往嘴里一送,瞪圆嘴,“咦喂,什么银耳木耳的,咸菜叶子,臭咸菜肉丝豆腐汤。这是什么头菜?周正酒席,头一碗就玩这个汤,太不象话了。”“你说十二碗的,第一碗玩的汤,我们看第二碗,只要十二碗不同,也就不坏了。”“好的,看第二碗,二菜也可能比头菜好。越到后头越好,后首翘。来呀,大家请。”大家喝着水酒,吃着臭咸菜肉丝豆腐汤。一刻地工夫,这一碗汤快干了,“倪四呀,再上二菜呀。”“二菜到了。第一碗咸菜肉丝豆腐汤,第二碗豆腐肉丝咸菜汤。请啊。”“哎唷,还是这个汤。慢忙,倪四哎,怎么全玩这个汤?”“对不起,一大锅的场,请你们喝吧,就这一样头。”“你昨天去请我们,说的是十二碗,现在怎么玩一大锅的汤?”“我又没有说十二碗。”“你不是说九碗吃饭,三碗喝酒的吗?”“这话是我说的,没有错呀!你们喝酒的碗是饭碗,喝过酒的酒碗再吃饭。”“酒碗吃饭,饭碗喝酒,上穷当于!王二呀,早晓得不来了。”“不谈了,齉鼻子哎,我们跟老五是朋友,不在乎喝酒,来玩的,请喝汤吧。”“还要把我们肚子喝了屙起来哩。倪四呀,如果菜不够就算了,你不要往锅里再掺水,不能做缺德的事。”“你们吃啊,一大锅原汁汤,你们灌不了的。”这些人吃掉一碗,再来一碗,吃啊吃的,王二开起心来了:“齉鼻子啊,闷酒无趣,我们弄个酒令行了玩玩。”“行酒令,哪几个来呢?”“我王二一个,桃核子一个,你齉鼻子一个,我们三个人轮流,我出题目,说不出来罚喝一大碗冷水。”“现在喝的水酒,喝的汤,说不出来还要罚喝一大碗酒,好啊,你二哥出题。”“说样东西要天上飞的,地上长的,旁边站个古人,古人手上捧本古书,书上念两句,还要顺章。”“咦喂,我一个字不识,怎么好说呢?”“我不管你识字不识字,讲不出,罚喝一大碗水。”“王二坏呐,晓得我不识字,出这种题目,有意捉弄我,要灌我冷水。陪你们玩,你王二先说。”“我就先说:天上飞的仙鹤,地上长的枇杷,枇杷树旁站的董卓,手上拿一本大学,上面有两句。君子贤其贤,小人乐其乐。没得我的事了,你说。”“我到最后说。”“好,你就到最后说,桃核子你接下来说。”“我说:天上飞的大鹏……”“好,大鹏金翅鸟是天上的神鸟。”“天上飞的大鹏,地上长的梧桐,梧桐树旁站的关公,关公手上拿一本中庸,中庸上有两句:不偏之为中,不倚之为庸。”桃核子说得好,喝酒,齉鼻子说:“我……我说可以说,我没有念过书,你们跟我要马虎些,不然我不说。““好的,跟你不计较,你说沙。”“我齉鼻子说:天……天上飞的,”“飞的什么?”“飞的……飞的蚂蚁……”“怎么飞的蚂蚁?”“有种鸟以不是有翅膀能飞嘛!”“蜂蚂蚁。”“对的,是蜂蚂蚁。天上飞的蜂蚂蚁,地上长的枸杞,枸杞旁边站的我的表弟……”“要站个古人,怎站个你的表弟呢?”“我不懂什么古人不古人的,我只知道我家表弟死掉有十几年了,也能算个古人了。”“跟你就马虎些了,再说沙。”“表弟手中拿一张房契……”“要拿书本,怎么拿房契的?”“我不识字,纸上有字就是书,房契上有两句:房不起租,钱不起利。没得我的事了。”“亏你想呐。再来一个,还是我出题。”“我不来了,你们说,不要带我。”“不行,非有你不可,你是执酒壶的,酒壶不是好拿的。”“早晓得我不拿酒壶了。再行酒令,要有哭宝子,没得他,我也不说。””我哭宝子陪你,我的才学比你大。”“你他妈的跟我一样,一个大字也认不得,黑漆皮灯笼一个,吹什么牛沙!”“说不出,还是罚喝一大碗水。”“好啊。”“说样东西要四面方。还要有东西放中央,要常来常往,最后收尾,书上说一句。”“又玩书上的,搭我们不识字的,王二出的题,先说。”“我就先说;书案生来四面方,纸墨笔砚摆中央,拿笔写字常来常往,写的是天地玄黄。我说过了,你说。”“桃核子说,桃核子绕过了哭空子说,我最后说。”“好的,我桃核子有得说了:案板生来回面方,针线剪刀摆中央,拿针做衣服常来常往,书上有一句,乃服乃裳。”“我哭宝子说:锅腔于生来四面方……”“慢忙,哭宝子说得不对。”“怎么不对?”“锅腔子是圆的,你说方的,我们没有看见过方锅腔子,你说的不是中国的,怕的是外国锅腔子。”“你齉鼻子不要着忙,我还有下文,锅腔子下面有个架子哩。锅腔架子生来四面方……”“摆锅腔子的架子,不错,是方的。你往下说沙。”“才买了个新锅腔摆中央,锅铲子炒菜,常来常往,书上有一句,雷贺倪落。”“这块吃的荡、你他妈的还说汤儿场的。”“不错,哭宝子说的蛮好,这一来轮到你齉鼻子了。”“我说,我要问你王二家借样东西说下子。”“你拣有得的借。”’你们夫妻睡觉的床生来四面方……”“你不说别人的床,为什么说我家的床?床都是方的哎!”“我非要说你家的床生来四面方,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,放在床中央,我同你家老婆常来常往,说一句.请大家吃糖。”“呸!你要死下来了,拿我王二开心。”“二哥哎,我又不会说.行酒令闹了玩的哎!”王二想让齉鼻子喝水,弄不住他,倒过来反被齉鼻子开了一阵玩笑。王二没法对付他,就跟几个外地人闹闹:“来啊,侉子,你唱个《侉侉调》,小赖子,你做过和尚的,把和尚放焰口的经文弄几句哼哼,我们打打岔,不然挨不到晚,到晚上看过新娘子才能走哩,光在这块喝水酒有什么玩头?哼哼唱唱,才有意思。”“噢,好哩,我来哼一段放焰口唱的《叹骷髅》。”小赖子嘴里哼了起来,“叹骷髅呀——真正可痛,一堆白骨头,犹如乱柴棚。想起你当初在世间风花雪月,到如今深埋在黄泥土中……”皮五辣子一听,气得哼哼的,他一声喊:“王二呀!今儿我娶马马,请你们来吃喜酒的,不是请你们来闹丧的,不能这个玩法呀!”“这……个嘛,不好了,我们大意了。老五呀,对不起,恭喜发财,一概不忌。——小赖于哎,不能再哼了,放焰口不能玩。”小赖子不敢再叹骷髅了。众饥荒贼猜拳行令,唱唱小调,他们有得闹哩,非要等到新娘子入洞房才肯走。
9洞房花烛
众饥荒贼在皮五辣子家吃水酒,喝臭咸菜汤,张妈妈就忙着带轿班.到清风闸去抬孙老姑。轿子到了清风闸,张妈妈抄前站到孙家门口;“歪子呀!你们两个人就在这里等我。”“请你老太快些。”“不会多耽搁“张妈妈抬手敲门,“开门呀,大奶奶。”强氏今日吃过中饭,先叫孙孝继出去,要他过了二更天再回来。孙孝继跟她不敢翻腔,不过心里不除疑;为什么要我出去?噢,明白了,她一定又看中了一位少年小标脸,今晚跟那个小伙约会,把我支出去;过了二更夫,等那个小伙走了,再让我家来,两下就碰不到了。一定是这个玩意儿。果真这样,我倒好了,这小伙以后会常常来的,总有一天被我担上,到那时候我就望着他们笑笑:好的,恭喜你们天长地久。我趁机向强氏弄几个钱远走高飞,到别处谋生。凭我孙孝继,到哪儿也不会少饭吃,不会弄不到老婆。我现在是走为上策,万一将来清风闸命案发作,没得我的事。孙孝继做梦也想不到孙孝姑今日出,嫁给穷皮五辣子。强氏把孙孝继支出去,从柜里取出二十两银子,坐在房里等到傍晚,听到张媒婆敲门,心里好欢喜,随即答应一声:“来了!”拿着银子,出来开门。“老太,你来了。”“恭喜大奶奶呀!”老太,不要恭喜,请收起来。”把二十两银子杵给张妈妈,“说过的话,托媒二十.两,做成媒二十两,姑娘出嫁再给二十两。”张妈妈也不客气,把银子往身上一揣。”大奶奶呀,你家姑娘可曾收拾好,准备上轿啦。”“莫忙,我家姑娘还不晓得今日出门哩,”“什……什么?”张妈妈大吃一惊;“你大奶奶太糊涂了,几天前就该把个底给姑娘,让她好有个准备。这当地我这个媒人带轿子始人,她要不肯上轿,怎么办?天下人管好说话,你家这个姑爷不是好惹的,姑娘不抬过去,他不得放我过身。万一他闹起来,我只好把他带到你府上来抬亲了。”“老太,你不要着急。这件事怪我大意,没有预先把个底她。现在还麻烦你老人家,帮我个忙。不是我当面夸赞你,赁你老人家这样一个走百家门楼的人,死人也能给你说活了;只要你几句话,一准能把她搀上轿。你老太放心,只要你想法子把姑娘哄上轿,我再补你的情。”“哎呀!”大奶妞,万一她不受我的编,怎么好呢?我把话说在前头,姑娘如不肯上轿,我就去喊皮五辣干到尊府上来。”“老太,千万不能喊他来,这件事还要麻烦你去劝劝姑娘,事成之后。我板定补你的情。”“唉,你先把个底她多好呢,又要我多费口舌。”张妈妈又关照歪子、奘腿,“请你们等下子,不要说闲话呀!”“你老太放心,我们是公鸡害嗓子——什么都不(啼)提。”张妈妈与强氏往里走,到了堂屋,分成两路,张妈妈奔下首房间,去见孙孝姑,强氏回自己屋里。强氏一进房.就坐在房门口,隔着门帘,竖起耳朵静听张妈妈怎样劝说姑娘。张妈妈也有心思:今儿被强氏大娘骗了。见到姑娘,我怎么开口呢?她到了孝站的房门口,挑起白门帘,朝里一望,叹了口气,“唉!”忍不住淌下几滴眼泪。为什么难受?她看到姑娘一身的重孝,坐在床边,面黄肌瘦,头上青丝蓬松,双眉紧锁,两眼含泪。张妈妈心里有话:姑娘姑娘,我不是害你的;我是救你的啊!过一天再把详情向你细谈;今天若跟你讲明,你就不肯上轿了。老太轻移脚步进了房。孙孝妨从父亲死后,整天闷坐房中,思念她的爹娘,特别想到爹死后无尸,家里又闭井支锅,畜生哥哥跟继母勾勾搭搭,只有暗地里淌眼泪。姑娘此刻正在伤心,忽然觉得有人到了房间,以为是强氏来了,一吓,赶快把眼泪揩揩,生怕强氏看见找废话说。揩过眼泪,抬头一望,见是卖花的张妈妈,姑娘心一酸,忍不住眼泪直滚。她心里有活:人家说,人在人情在,人死两撇开。这话真不错.我爹爹在世,张老太经常来玩玩,爹爹死后,她简直不来了。今天她来玩,我要陪她老人家谈谈。漫忙,前天好象她在对过房中,与继母叽叽咕咕,说了不少的话,我只听到句把句,什么做媒的事。代谁做媒呢?代我哥哥做媒?靠不住,有十分数代我做媒,她老太来了,我来问问她。唉呀!姑娘人家怎好打听自己的婚事呢?我只能从她的话音中辨别这件事。果真她是代我做的媒,谈话时都要露句把话给我的;但愿得她老人家替我做媒,把我嫁出去,即便跟人家讨饭我也不怨;我在家里真闷死了,连谈心的人也没有。这时孙孝站站起身来:“张妈妈呀,女儿孝姑见你老万福。”“姑娘,你鞋尖足小的,不必拘礼了。请坐请坐。”“你老请坐。”姑娘又坐下。张妈妈不容姑娘开口,抢先开腔:“姑娘,你爹爹在日,我老妈妈子三五天就来玩玩,陪你姑娘谈谈。自从大老爹死后,我就不来了。你姑娘不要多心,你家不是个好地方。你家老子死后,尸首不见了;你的继母和你的那个哥哥不是个东西,现在你府上是个是非地,不来最好。你姑娘是个聪明人,有些话我不说你也有数。前天你的继母托我代你姑娘做媒,我心里好欢喜。姑娘,我老妈妈子早已不代人家做媒了,唯独你这个媒我要做的;我晓得你姑娘在家抬不起头来,出了嫁,到人家去,三二年就可以出头了。我老妈妈子大胆作主,代你说了个有钱的人家,这位相公比你大三四岁,白面书生,一不会喝酒,二不会赌钱,又没有三兄二弟,就这么一个独子,父母都不在了。没几天就要行彩下礼送日子过来迎娶你。你到了人家就当宝。你的这个好丈夫好呢,一天到晚在家用心读书做文章,将来进京赴考,一定中状元,到那时俟,你就是状元夫人了。今天我老妈妈子特地来告诉你,向你姑娘道喜。姑娘,我今天忙里抽闹到轿班行喊了顶小轿子,带你姑娘到我老妈妈子家里去玩个三朝二日,你姑娘有什么话,到我家跟我老妈妈子谈谈。你在家跟谁说呢?这样不闷出病来吗?到我那里什么话都可以谈,当得要哭的,你就痛哭一场;过一天再买点纸箔,我陪你到你妈妈坟上,让你姑娘趴在你妈妈身边哭一天,出出着气。姑娘,请你把衣装换下子,一身的白衣裳,我老妈妈子有点犯忌,最好换黑的,青布的,素而雅;换过了衣裳,到那边房间跟你家继母说两句,把个穷脸地。她再不好嘛,说起来都是你姑娘的上人哎。快点,轿子在外头等呢!”张妈妈不住嘴地一阵子说,姑娘木得青天黑地的。孙孝姑听了,两眼泪珠在滚,心里有话;张妈妈的心太好了,句句话说到我心眼上。她知道我在家连个说话的地方也没有,日子难过。代我做媒,找到个好婆家,又放轿子接我去她家玩两天,解解闷,我不能辜负张妈妈的好意。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谈谈,说说,出出苦气。我没有多时就要出嫁,她代我找的这个丈夫好哩,白面书生,家财又大。姑娘越想越欢喜。站起身来头一低:“张妈妈,你待我太好了,可算是我的眼,干妈妈呀,受女儿一拜吧!”姑娘叫她一声干妈妈,张妈妈心花都开了:“好的,我认你这个干女儿了,哈哈……”张妈妈帮她开箱翻衣服。现在是十月间的天气、也不过冷,孙孝姑身上穿的一件得薄棉袄,只要把白加褂子、白裙子、白鞋子换成青布褂于、青布裙子、青布鞋子就行了。孝姑换过衣服,仍将白腰带子系在腰间。张妈妈一望:哎哟!这根白带子犯嫌,新娘子怎么能束白腰带呢?叫她解掉,不能玩,她如多疑,不肯上桥就麻烦了,随她去吧。万一皮五辣子怪我,我就问他,孙大理是你的什么人?你丈人死了,你这个女婿该不该戴孝,你的老婆系很白带子,难不成就犯法吗?皮五就没话回我了。张妈妈见姑娘收拾停当,出房门到对过同强氏告别,她就急急忙忙到大门口招呼歪子、奘子:“快,快,把轿儿抬进来。”“我们在这块比你着急,请你老太快把门堂中间屏门推下子。”“我来。”张妈妈推开堂门中间房门,“难为你们快把轿儿长进来。”“奘子呀。”“哎,歪子。”“轿子起肩。”“嘎。”“小走,脚下门槛。”“噢。”“照上门灯,屏门左右挨擦。”“噢,噢。”吱咯吱咯,把轿儿抬到天井里。“桥儿丢肩。”“噢。”歪子把轿帘打起来,扶手板拿掉,奘子把轿杠往起一抬,前面垂下来了。两个轿夫准备停当,张妈妈站在轿旁等姑娘来上轿。此时孝姑在继母房门口,见强氏在房里,左腿跷在右腿上,右手小拇指头衔在嘴里,咬着指甲,双箍子勾人眼勾着外面。姑娘从心眼里不愿跟她讲话,又不能不出她当个上人待,姑娘人家出去玩两天,不跟她说下子,她一定要说闲话。“母亲,女儿见母亲万福。”“咦喂,咦喂,姑娘,怎么这么客气,见我万福哩咱家人不客气。请教我母亲,嘿嘿嘿,不敢当。你姑娘来请我的安,有什么话,请说啊。”一母亲呀,你老有所不知……”“你还没有说,我怎么知道呢?”“今天张妈妈他老人家来,想带女儿到她家盘恒三朝两日。女儿特来禀明母亲,母亲允许,女儿就去,母亲不允,女儿就不去。请你老吩咐。”“哪个张妈妈?”强氏还狗头长角——装〔羊)佯,假装不晓得。“卖花的张妈妈。”“噢……张媒婆,她老人家我是认识的。她家里没有闲人,到她家玩两天,我是放心的。老实讲,差不多的地方,我不能放你去的,张媒婆家,你去几天,我放心又放心。你到她家,请你姑娘心放在中间,陪她谈谈,我这个晚娘待你如何?当说则说,不当说的,你不能有得没得的瞎说。去啊,你多玩几天也行。我再关照你姑娘几句,你今日出去,到人家过日子,要放勤快些;不是在家做姑娘,整天闷在房里,什么事做不做啊!到人家要放乖些。”“是,遵母亲的吩咐。”强氏关照姑娘几句,是把底她,你今天出去到人家过日子,不是在家做姑娘了。喉下有话,今天把你嫁出去了,你出了门,再想进我的门,今生休想。姑娘哪里想得到,还以为晚妈妈教她到人家要做做事情。姑娘心里有话:嘿,你不要为我烦了,我到人家什么事都会做,不会得叫张妈妈服侍我的。姑娘做梦也想不到,马上就到皮五辣子家做新娘子。孝姑辞别了强氏,走到天井里来,张妈妈搀扶她上了轿,奘子把轿放手。歪嘴把扶手板子捆好,轿帘放下,望着张妈妈:“怎么说?”“抬了跑吧,不要罗嗦。”“晓得。轿儿起肩。”“暖。”“小走。”吱咯吱咯……”左右屏门,照上门灯,脚下门槛,下三步!”吱咯吱咯……桥地抬出了孙家大门,歪于脚下快起来了。“大走。”“暖。”“轿来,轿来,左右,脚下活的。”“暖。”张妈妈一再关照,要他不要罗嗦,歪子怎么还罗嗦的?不是罗嗦,轿儿上了路,应当这个样子。后头的人看不见前头,前头的人要不断地招呼,路高低不平,说声“脚下”,后头的人就注意了。“脚下活的”是指有条拦路狗睡在路中间,怕后头的人踩在狗身上。轿子由清凤闸上大街,进西门,对直向东,“轿来。轿来。”姑娘在轿中定定神,想想方向:咦!轿子抬到哪儿去呀?张妈妈家我虽没有去过,但晓得她住西门城外,轿子怎么进了城的?她搬了家吗?不会得。哎呀,坏啦,我上了她的当了!姑娘坐在轿子里越想越怕;张妈妈是个什么人?她是个卖花婆,这张嘴会说哩。啊呀!莫非那毒心的晚娘,买通张媒婆害我终身,骗我上轿,把我卖到妓院去,或者把我卖给人家做小,还是做丫环使女?这怎么好呢!姑娘越想越怕。她正想着,这时候抬轿的歪子招呼奘子:“轿子停下来。”“噢。”轿子停下来,奘干问歪子;“怎么停下来的?”“莫忙,等下子张媒婆。”“她叫我们抬了跑,要等她做啥?”“我要问她.我们这顶轿子是不是喜轿?”“喜轿不喜轿怎么说?”“老实说,话不说不明,鼓不打不响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靠着阎王吃小鬼。我们抬轿的抬喜轿,就要弄几个喜钱。昨天我们就听说,今天那个娶老婆,我们这顶轿子是喜轿,就要喜钱。”“对的,好,我们就等她。”姑娘在轿子里一听.心想:好哩.轿夫想喜钱,马上张妈妈就到,我听她说什么;果真是喜轿,一定是害我的.她不害我,为什么要骗我上轿?张妈妈怎么还未来呢?她要替姑娘拿几件换洗的衣服与裹足袜套子,她拎着小包袱往外走,被强氏看到了以为张妈妈偷东西。她等张妈妈跑到门堂,连忙跑出房;“站着,你是哪一个?手上拿的什么东西?”就象捉贼。张妈妈转过身与她站对面,向她冷笑一声:“嘿,大奶奶,是我。你放心,我不会偷你家东西的。我老妈妈子跑的公馆门楼子太多了,老爷太太的房间进进出出,人家都放心的。不是我穷卖花的吹牛说大话,你府上的东西,我还没眼看哩。我拿的姑娘换洗的衣服裹脚布,小脚鞋子,别的一样也没有。你大奶奶着破些啊,做做好事,姑娘到皮五辣子家里,不能换洗的衣服也没得沙,这衣裳强如送把我穿的。”“噢,我当是有人混进来的呢,原来还是你老太啊,应该应该。哎呀呀,我没有想得起来,姑娘自己应该想得到的。”“你大奶奶再不除疑,可以把我身上搜查下子。”“你老人家千万不能多心,我真不晓得是你,老太,你快请吧,那一头还望你多照应些哩。这件事办好了,你老太今后常过来玩玩啊!”“玩嘞,姑娘抬出去了,你大奶奶一个人在家里,太孤独了。孙小先生虽说是晚辈,总不能整天陪你大奶奶在家谈心啊,只有我老妈妈子日后带来陪你谈谈玩玩,嘿嘿嘿!”张妈妈望着她皮笑肉不笑,,心里有话。我只当作家烧掉的,一辈子也不来了。张妈妈夹落包裹,急忙上街进西门,走了一刻,见轿子停在街心:“歪子呀,怎么不走的?”“走哩,等你来,我要问你,我们这顶轿子是不是喜轿?”“喜轿不喜轿怎么说?”“是喜桥,请你把几文喜钱,我们步步向上,对直向东,朝上首,走百子巷,经过财神庙,恭喜发财;不是喜轿嘛,就不要喜钱,我们就转弯,走寡妇坊,经过绝后饲,不顺遂就不能怪我。”张妈妈咬咬牙:这个歪子,真是个坏种,我不花几个空钱,他真能走寡妇访、绝后祠,这件事说出去多难听。我大钱倒用掉了,还惜乎这几个喜钱吗?“歪子、奘子呀,请你们不要转弯对直向东,脚脚奔上首,走百子巷、财神庙,恭喜发财呀!过两天你到我家里,我把喜钱你,不会叫你吃亏,晓得吗?”“好的,只要你招呼下子,过两天我到你那块拿喜钱。——奘子呀,喜轿哎!”“喜轿就对直向东,朝上首路,人走呀。”他们走得很快,张妈妈掉在后头有五六家店面。姑娘在轿子里头实在忍不住了,双脚乱跺,放声大哭,哭着喊着:“街坊上仁人君子,做做好事,救命啊……啊……”声音抖抖的。她踩着轿底,歪子就喊;“喂,轿底呀,不能跺啊!轿底不能跺散下来啊……轿来轿来,让下子,喜轿喜轿。做新娘的应该哭两声的,不哭要养哑巴。轿来,轿来。”这时,街上有人听到轿子里头有女人喊救命;“兄弟呀。”“老大哥。”“不晓得哪家嫁媳妇,她在轿子里头闹起来了。”“对的,我们此地有个风俗,嫁寡妇,也能抢寡妇。我没有老婆,就把她抢家去做老婆,请你们帮忙。”“好的,就动手枪,快上,把轿子拦下来!”“轿子停下子,我们抢寡妇啦!”“你们说什么产“抢寡妇!”“你麻木得大呢!兄弟呼,我先问你,今天可曾出人情?”“出的。”“出的哪个人的人情?”“出的皮五太爷的人情。”“他收入情做啥?”“他娶马马。”“你也晓得是他娶马马?大概你喜酒没有吃到.要吃他的太平拳了。”“这是什么话?”“什么话?歪子奘子可有好轿子抬?我看有十分数是抬的皮五的轿子。”“不错,你老大哥不提。我倒让记!”,抢寡妇不能玩。”“各散啊!”这伙少年麻木想起皮五娶马马,不敢再拦轿子了。轿子继续往前抬,由西街穿过十字街到东大街。这时候从南大街来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小伙子,前头一个头上戴顶一把抓的帽子,老布棉袄头子一把搂着,腰间系着一根带子。左手托着画屏笼子,右手大拇指头翘翘的。功夫摆在鼻尖子上,就象头上长了角。后头跟的这个小伙,味儿与他差不多,是空手。走在前头的姓贾叫贾油,后头跟的姓史,叫史半吊子。这两个人游手好闲,好吃懒做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、街上人不买他们的帐、就下乡欺负乡下的老实人,敲竹杠,吃白大。今天傍晚,他们两个人由乡下进城洗澡,不晓得皮五辣子今儿娶马马。此刻贾油看见一顶轿子由西街穿过,十字街向东街抬,轿子里有女子哭着喊救命。“咦喂咦喂,史半吊子呀!”“贾大爷。”“你可听到轿子里的人喊救命,不晓得哪家嫁寡。来手人一定得了不少好处。我们上去查点查点,叫来手人放漂亮些,大爷们是混的,毛毛雨大伙儿洒洒。”“伙家,贾大爷,你我在街上少问闲事.我们在街上不吃香。温臭的,这些外快,轮不到你我的份。”“你他妈的真是个半吊子,我们不能在乡下混一辈子沙!不要怕,你去拦轿子,后头有我。”“好,我就上。”贾油专门学假油,叫史半吊子先上。他玩跟上。这时史半吊子拚命地跑着喊着:“轿子顿下来沙!停下来沙……”歪子不睬,史半吊于滑到轿子前头来,把歪子拦着:“顿下来。”“不顿。”“顿下来。”“不顿。拾的喜轿,碍你什么事?”“轿子里喊救命,我就要问,把轿子顿下来。”“不顿。”“你他妈的!”史半吊子嘴里骂着,手一抬.在歪子嘴巴上“啪”的一下,把歪91子鬼火都打出来了。“啊唷喂,你打我么?”“把轿子顿下来。”“啊。”轿子顿下来了,歪子指着左边嘴巴:“我认得你,你叫死半吊子,你打我的嘴巴子往左边打,可以把我的嘴打正过来.那我还要谢谢你;你他妈的往右边打,这一下子把我的嘴打得更歪了,你打!”“我就打你,又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你狠,你敢再打?”“轿子走哪块抬得来的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抬到椰块去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上家哪个?”“上家还下家哩,不晓得!”“你不告诉我,我再揍你!”“你打沙,就是不晓得!”歪子心里有活:你不打我的嘴巴子,我可以告诉你的,嘴巴子被你打了,我就回你不晓得。街上的闲人这一刻都站下来看热闹,把轿子围起来了。姑娘在轿子里头听得出来,晓得有人阻拦轿子了,就入神听着。“让,让,不能碰,画眉笼于有价钱的。碰坏了要赔,让开!”看热闹的人一望:“又来一个,贾油来了,让啊……”贾油到了轿子面前:“噢!歪于奘子抬的——来啊,史半吊子,怎么说的?”“贾大爷,你来啦!叫他把轿子顿下来,他不买我的帐,我甩了他个嘴巴,轿子才顿下来。问他轿子由哪块拉到哪块。他不肯告诉我。”“史半吊子啊,不是我贾大爷怪你,你打歪子做啥?跟歪子嘛,我们是窝里鸡哎。”“谁跟你们是窝里鸡?你们两个人是一对,假油对死半吊。”“伙家,歪大爷哎,我家这个史半吊子兄弟,打你的嘴巴,他做了半吊子的事,对不起你,我贾大爷打你的招呼,你还要怎样?”“少说废话,哪个要你打招呼。”“骄子去哪块抬到哪块?”“不晓得。”“贾大爷哎,我史大爷问过了,他就是不肯说。”“你半吊于可曾问下子,来手人是哪个?”(来手人——经手人)“没有问。”“你真是个死半吊于,不问吗?”“你们要问来手人,我歪大爷告诉你们,张媒婆的来手。她在后头跑哩,马上就到。”“咦喂,卖花婆子张妈妈的来手,又不知她弄了多少外块了。今天遇到她,八百个喀准了,给她放漂亮些,毛毛雨大伙儿洒洒。”“对,八百个喀住她。”“半吊子啊。你可曾把货色看下子?”“没有。”“你看下子沙。看下货色好丑,就知道这个老妈妈子弄了多少外快了,”“不错,你们让开些,让我史大爷看货色。”闲人让开,史半吊子挤到轿子旁边,把轿帘掀起来朝轿子里看。姑娘闭着眼,脸通红,心里有话:看什么货色,把我当个货色,真难为情死了。史半吊子望得舌头一伸:“乖乖隆的冬,呱呱叫,清水货嘛!不是嫁寡妇。是个大姑娘。贾大爷呀。货色呱呱叫,好货色呀。”他们两个正在胡闹,张妈妈赶到了。见轿子停在街上,许多人围着轿子,不知又出了什么事?难不成歪子又想歪心思吗?不见得。适才我已打过他招呼,过两天对我家里拿喜钱,为什么轿子又停下来,哄上一堆人做什么?再一望,噢!遇到贾油、史半吊子了。张妈妈快上来查点:“歪子呀,你们为什么不走呀?”“你张妈妈望沙,被假油、死半吊子拦住,怎么走法?我嘴巴子都被死半吊于打过了。”“不好啦,史大爷哎,你打歪子做啥?他抬轿子又不犯法,你动手动脚的打他就不应该。”“我就打了他,你不服气吗?轿地里喊救命,我史大爷不能不查点一下子,叫他把轿子顿下来,他不买我的帐,我就刮了他,怎么样?嗯!你这个老妈妈子,今天这回事,你是来手人。我史大爷已看过货色,你这个来手人交代出来,上家哪个?你得了多少外快的,漂亮些,毛毛雨大家洒洒,我们也是混的。”贾油学假油,他不吱声,让史半吊子玩。张妈妈把史半吊子望望:“嘿!我弄的外快多哩,你们想喀我,想分肥,靠不住。我们一定要问上家哪一个,我如把上家姓名讲出来,要把你死半吊子吓了跌死在街中心。”“什么东西?你不要吓人,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.被你一吓就吓住了。你说上家哪个?”张妈妈低声地说;“今日皮五辣子娶马马,皮五的轿子。”“我的妈呀,快溜!”贾油一吓,掉头就溜,画眉笼子也甩掉了。史半吊子喊一声“啊唷!”跌了一个屁股坐子,把屁股上的皮都杵破了。他跌得快,爬得快,爬起来快跑,吓得脸上变了色,“快溜!贾大爷呀;等等我沙!”“半吊子哎,快溜呀!被五爷抓住就不得过了……”两个人拼命地溜,兔子是他的孙子,一口气溜出了南门,到乡下去躲两天再说。他们两个人溜之大吉,看闲的人拍巴拿大笑。“噢!”孙孝姑一听,心里好欢喜:张妈妈不过报了上家的名字,死半吊子就吓得跌了个跟头,看样子,我嫁的这个丈夫在地方上味儿足哩,没得点味儿,死半吊子就吓出这种样子啦?张妈妈既做媒,把我嫁了个了不起的人,为什么她不跟我说明,要瞒我,噢;明白了,张妈妈如说明,怕我要等三年后脱了孝才肯出嫁,又怕我在家受继母的气,才想出这个主意,哄我,说是接到她家玩个三两天,这个过门打得好哩。用顶小轿儿悄悄约把我抬过门。我不能辜负张妈妈的一片好心呀)放乖些,眼睛闭起来做新娘子。姑娘这时候不闹了,坐在里头乖乖巧巧的。妈妈听不到她闹,也放心了。“歪子呀,抬了跑呀。”“嗄,抬了跪,抬轿被人打嘴巴还是第一回,明天你多把几个喜钱我。”“好的。多给你几个。请你们闲人让开呀。”闲人一哄而散。歪子弟子轿子起肩,张妈妈又落到后头一截子了。这时候街上有的人家点灯火了。歪子肚里还有点底气,没有出得掉,低着个头,抬着轿子只顾往前走,都以为抬的皮五的轿子,什么人也不买帐。他不但不抬头朝前望,耳朵也不管事,埋着头向前走。前面到了东门城里小街头。小街头这时候人山人海,灯球火把,如同白昼,吹手吹得呜哩呜哇的;炮手放炮,响声震天;和尚老爷敲得丁丁当当,鼓声、号声、哭声、人声混杂在一起,响声很大。歪子居然看不见,听不到,抬着轿子一头杵到小街上,顶到面才晓得不好走了——究竟什么玩意?街头上有口大棺材横着。竟有这些巧事,遇到人家抬棺材出丧。出丧怎么这样热闹?原来是吴翰林吴老太爷的棺柩奉旨出柩。吴翰林是此地人,公馆就在东门城里小街上。死了多日,今天出枢,明天早晨日出卯时下葬。祖莹离城四十多里,今天要连夜把棺枢抬到乡下祖茔,明天一早才能按时下葬。这时候出丧送殡的人很多,孝子才十几岁,是姨太大养的,周身麻衣大孝;手拿哭丧棒,由别人搀着;送殡的女太太坐在小轿里哭着;棺材前面吹喇叭,放炮;武职衙门里派来的队伍在最前面开路。擂鼓吹号;从小街头到东门外大街,隔三五家门面就摆一席路祭。此地出会年年有得看,象这样的出丧从未有过。这时灯球火把照耀。魂亭高抬,执事纷纷,最前面的人已到了城外街头.队伍拉得有几里路长。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,小街头上人都挤得抬起来了。吴翰林的棺材上盖的大红毡毯,八个土工抬着棺材,由小街上大街。小街太窄狭,要出了小街到大街,棺材调直过来,才好上独龙杠。上独龙杠要三十二个全工抬,那个才威武哩。这当儿八个土工抬着大棺材,刚从小街出来,棺材一半到了大街,还有一半在小街里头,正在慢慢地调直。歪子把轿子杵上来;“让呀!轿来轿来。”抬棺材的土工见轿子杵上来了,棺材不好调直了,连忙招呼:“棺材小杠呀!”“噢。”棺材顿下来。有个二十来岁的土工,衣袖卷到膀弯子,膀条子伸出来壮壮的,他跑到歪子面前双手一推:“去……”“不要推。”“去。”“往哪块去?”“歪子呀,你他妈的抬轿子没长眼睛吗?我们的棺材上大街调直,你把倒头轿子杵上来为哪一门?去,往后缩下子。”“放你妈的屁。我家轿子到了这块,你抬棺材不望望吗?你把棺材往小街上缩下子。大街上让我家轿子走。”“咦喂,咦喂,你麻木得大哩,你歪于可曾打听打听,哪家的棺材呀?”“嘿!你可曾打听打听,我歪大爷抬的哪家的轿子呀?”“我们抬的吴翰林吴老太爷的棺材,奉旨出丧!”“我们抬的讹王大帝的轿子,奉旨完姻。”“去你妈的!”这个土工手一抬,在歪子左边嘴巴子上“啪”的一下。“啊唷喂,你打,你他妈的同死半吊子一样,都朝我这边打,把我的嘴打得格外的歪!好的,你打的,你不要赖,轿子顿下来。”轿子放下来,歪子跟这个土工对面比嗓子了:“你打我的,我跟你拼,今天到明天,我都跟你拚,你家不要想下葬,我家也不送房,拼吧。”“我家看定了时辰下葬,你打岔吗?”“我家看定了时辰送房。”“你歪子要晓得,莫讲你这顶轿子,就是哪位做大官的轿子也要让的,常言说得好,死者为先,你懂不懂?”“什么死者为先?我家是一生一世终身大事。”“你再犟,我刮你。”“你刮沙,你把我打死吧,要我让靠不住,当真你们抬棺材的狠些,我们抬轿的就怕你吗?”两个人在这块拚吧。这里土工几十个人哩,别的人不开口,让这小伙子跟歪子斗。他们在这里纠缠着,最前头的人还不晓得后头出了什么事,以为是一路上有路祭耽搁的,就不知遇到个爱子抬轿子,结皱起来了。孝子是个小孩,女奶奶坐在轿子里,只是哭,管不了他们的事。这时候张妈妈来了,她一看这情景,暗暗跺了一脚,心里有话;唉,姑娘,你好坏的命呀!拿得稳轿子一路到家,偏偏又碰到人家出丧,抬倒头棺材,轿子不好走了。“歪子呀,不好走啦?”“张妈妈,你望沙,棺材横着怎么好走?我嘴巴子又被抬棺材的这小伙打过了。今天局气不坏,死半吊子给我五百,这小伙又给五百,两个五百共计一吊。”“你让下干嘛,就好走啦。”“嘴巴子被他打了,要我让办不到,非要他家的棺材让,让我家轿子先走。”指棺材的土工把歪嘴望望:“歪子呀,你吃了酒的吗?”“哪个吃酒,你们抬棺材的有酒吃,我们抬轿子的没有酒吃。”“你不让,再刮你两下。”“我老妈妈子劝你们双方都要让下子,一个都不让,当真的今儿拚到明儿吗?”“张妈妈,我歪子打你老太的招呼,你这么大的年纪,不要管我们的闲事,你快快走。”歪嘴叫她快走,望着他歪嘴,意思就是:你让我跟他拚,你去把皮五辣子喊得来,他不来,不得解决。他嘴里不好说,就望着她歪嘴,张妈妈又不介意,因为歪子天生的歪嘴,就看不出他这时歪嘴之中还有个歪嘴,歪中歪。张妈妈不懂歪子幼意思,还在劝双方。歪子冷汗都急出来了,“你……不要罗瞰。请你走……走!”张妈妈见爱子急得跺脚.会过意来了;歪子望我歪嘴,不错,是要把那个人喊得来.“我老妈妈子是走路的闲人,劝劝你们的,你们一个都不让,碍我什么事,我跑我的路。”“哎,你走你的,你让我跟他拼,你放快些,你走。”张媒婆夹着小包裹,招呼着:“请让下子。”没有哪个跟她老年人挤,都给她让路、她走了一刻.弯过来.到了东门城里城脚根。这时候,皮五辣子和众饥荒贼都站在门口等候新娘子到家。张妈妈走到门口:“老五啊,恭喜恭喜啊!”‘”哈哈,恭喜恭喜张妈妈来了。新娘子呢?”“唉,老五啊,不要提新娘子吧.轿子顿在街上不好走。轿班的嘴巴子都被人打了。”“什么?他妈的。这小伙出恭大意,胆走屁眼里后掉了,打起我的轿班来啦。人在哪块?”“在东门小街头上……”张妈妈如此这般地把小街头上的事告诉了皮五辣子,“我老妈妈子劝他们也不中。只有来喊你,你去下子。”“噢,歪子让没有让?”“他不肯让哎。”“对的,不能让;他让,我就不能混了。我倒不怕他家奉了旨的,我就欢喜跟个把狠的斗下子—一倪四呀!”“哎。”“把厨刀借得来给我用下子。”“噢。”倪四没有问皮五要刀做什么用,拿了刀就把他:“五爷,这块,刀。”“这把刀口快吗?”“锋快。”“能杀人的,好的。我皮五辣子去杀人了——”“不……不得了啦,人杀掉.我倪四也不得了,凶器是我家的,这……怎么好?”倪四吓得直抖。王老二这些朋友站在这里,动也不动,没有哪个来拉他。就让他去杀人吗?这些人知道皮五的玩意儿,平时他喊打死人,全玩的噱头,吓人的,今天拿刀决不会把人杀掉的。皮五辣子左手举着刀,到小街头上,右手一抬:“让,我手上有刀,哪个敢挡,请他吃刀!”“咦喂,我的妈呀.快让,五爹爹手上有刀。”吓得人不敢碰他。皮五辣子往西走着望着,只见歪子脸朝东,嘴里喊着“不让。”眼睛却睁多大的望着东边。见皮五辣子来了,他有意放大嗓门:“就是你打我的。”递话给皮五,意思是:就是这小伙打我的。“你打,打狗还要看主面.你连我主人的面子也不顾。”“什么主人不主人?你主人来,连你主人一起打。”“乖乖,你多狠啊。还要刮我主人哩。”他这话被皮五辣子听别了:好的,我来送把你打沙。走到这个土工背后,左手拿着刀,做做样子吓吓他,右手一扬,对着这个土工的后脑勺一个巴掌,“你他妈的!”“啊咦喂!”把这小伙打了蹲下来了。歪子一望,心里开心:“不坏,我拿的五百打八折,这个五百是加一,这一下子打得快活哩。”这小伙蹲下来,手捂着后脑勺:“哪……哪一个打我的?”“我打的,认得我吗?”“五太爷嘛。咦喂,手上还有刀呢!五太爷呀,你……你打我做哈?”“问你自己沙,你居然打起我的轿班来了。我就打你,打得可错?你说。”“打得不错,我该打,我……我不晓得是你的轿子哎。歪子啊,你怎么不说的?”“我不是说的讹王大帝的轿子奉旨完姻吗?”“我……我没有介意哎。五太爷呀,怪我不好。”“究竟哪个让哪个先走?你说。不说,我请你吃刀!”“五大爷呀,不……不能动刀呀!我……我们的棺材让,让你太爷的轿子走。”“照这一说,死人的棺材往里缩下子。”“好,往里缩。往小街里头缩呀!”“往回头抬呀,我晓得还要抬家去哩。”“嗨哟的号……’乖乖地把棺材缩到小街上去了。堂堂吴翰林的棺材奉旨出丧,遇到皮五辣子的这顶小轿子,竟然要让,难道吴翰林的棺材还怕皮五辣子?不能说棺材怕皮五辣子,只能说抬棺材的土工怕皮五辣子,怕他手上的刀,不晓得他是真的还是假的。土工把棺材缩到小街,大街上宽大得多了。皮五辣子对着歪子喊:“抬了跑沙!”“奘子呀,轿子起肩。”“嘎。”“莫忙,就这么一耽搁,外头不早了,轿子面前看不清,来啊,吹手炮手,拿灯笼火把的人,请你们先在轿子前面,把我家轿子送下子,棺材就稍微等下子吧。”棺材前的灯球火把,吹鼓手炮手被皮五抓差,走到轿子前面,“吹呀,放炮呀!”吹鼓手只好在他轿儿前头呜的呜啦地吹呀,炮手放炮,灯球火把在轿子前照着。遇到皮五辣子不讲理,有什么办法呢,让让他算了。轿子慢慢地奔城脚根,吹打的和尚晓得了,心想:我们也放漂亮些,不要他招呼,送他一阵子。和尚就插班,敲得丁丁当当响。皮五辣子一望:“咦喂,你们干什么?”“五爷啊,我们也送下子。”“呸!怎么想得起来的,新娘轿子前头,哪家作兴弄和尚在里头敲的,去去去!不难为你们。”“好的,不要我们送,我们就朝旁边让让。”“加劲的吹呀,弯过来向南奔城根呀!”倪四在门口,看见灯球火把,呜的呜呼,吹得热热吵吵地来了,“什么,哪家抬棺材,怎么抬到城脚根来啦?咦,不是的,哈哈哈,五大爷的新娘轿子到家了——妈妈呀,把小伙带出来看啊。热闹哩。”张妈妈又好气又好笑,怎么想得起来的.棺材前的吹手炮手,弄到轿子前头来,也不怕不顺遂。歪子奘子把轿子抬到皮五辣子家门口,听皮五辣子招呼:“轿子放在敞厅。”“敞厅?阔气哩,露天地下叫敞厅。——轿儿丢肩。”把轿子放下来。“老五呀。”“老太。”“你可有得玩啦?打发人家走吧。”’“吹吹热闹些哩,你老太嫌烦.我就打发他们走。——你们吹手炮手拿灯球火把的人听着,老太太嫌烦,你们不要吹,不要放炮,办你们的事去吧,到那块去吃酒领赏号。”“我们走了,到哪块吃?吃屁。拿赏号、到南货店拿毛仓纸。快走啊……”他们回到小街,依次排好.等棺材调直上独龙杠,出城下乡落葬。皮五辣子此刻跟张妈妈说:“张妈妈呀、外面不早了,请你把新娘子搀下桥吧。”“莫忙,让她在里头闷闷性子。”“闷性子,时间长了把她闷死,我还不要。”“呸!不要瞎说,闷一刻儿,捺捺性子。你脾气坏,她性子急,今天未进你家门。先在轿子里捺捺她的性于。今后她的性子就平和些了,以后你发脾气,她就忍得住了,懂呀?”“闷性子,我真不懂。,’又过了一会,皮五辣子又催张妈妈:“不早了,搀她下桥吧。”“不要废话,我来……张妈妈打起轿帘,去掉扶手板,扶着孝姑的膀弯子:“请新娘子下轿。”孝姑闭着眼.低着头,乖乖地下轿做新娘子。她才下轿,歪子和奘子抬着空轿子飞奔,生怕皮五辣子倒过来向他们要二百文。张妈妈把孙孝姑搀到皮五辣子家床前,招呼着:“请新娘子入坐。”孝姑坐下来左膀碰到旁边的泥墙,心里有话,挺硬的,大概是两只大箱子、这人这家房里家俱多哩,让我睁眼望望,忽然想到张妈妈关嘱的话,洞房这天。新娘子跟不能睁,如果睁眼,望到什么就卖什么。她这一刻糊里湖涂,都认为房间里东西多哩。皮五辣子见新娘子已经坐下.先把刀还给倪四。然后身子一花进了芦笆门,反手将芦笆门带好。背靠着芦色门。外头众穷友闹起来了:“看新娘子呀……开门沙,让我们看新人……”“不要挤,卐字纹的门不能挤坏;你们来看新娘子不妨,说说喜话沙,说鸽子。”“对,王二呀,你说。”‘’你齉鼻子不说,我说了?“我没有说过,不会说哎。”“这个又没有深文大意,讲几句顺遂话,就叫说鸽子,我是个齉鼻子,说起来不好听,你说一个。”“好,我王二就弄几句,老五啊,你听着。”“说沙。”“走进新人房,房中亮堂堂,来年生贵子,必中状元郎。”“哈……呱呱叫,再来一个。”“说了一个就算了。”“不作,要说就说两个,要成双。”“要成双成对。再来一个。”“你齉鼻子再说一个好吗?”“你不说,我齉鼻子就来一个。”齉鼻子这小伙子又不会说,他把王二说的话,每句略加改动:“将身走进新人房,看见房中亮堂堂,来年养个大小伙,长大了卖花生糖。”“哈哈哈,这说的什么?”“闹笑话的,随便说说哎。”“好的,请你们进来,不能挤呀,房内东西多,地方窄。”皮五辣子把芦笆门拉开。让大伙儿进来看新娘子。张妈妈一肚子不愿意,又不能不把个面子他们,勉勉强强地把新娘子搀起身,由张妈妈代说:“新娘子见诸位大爷有礼了。”姑娘头微微低了一下,就算行过礼了。众饥荒贼没得主意了,不知如何应付,“这……新娘子请坐,不……不要客气呀。”大伙儿看着新娘子,张妈妈又招呼新娘子坐下来。孙孝姑脸蛋通红,人家看新娘子,她怎么不怕难为情呢?今晚除王老二家这些穷朋友来看新娘子,没有别人敢来。众饥荒贼看了新娘子,暗暗有话:唉,呱呱叫的一朵鲜花,插到狗屎上去了。怎么不嫁把我们的呢?跟我们过日子,旁的东西没得吃,鸡汤有得喝的;我们出去绕下子,鸡子就家来了;跟皮五辣子水也没得喝,只能喝西北风。唉,这个女的,大概是红颜簿命,有得受罪哩。……望新娘子,看过就算,不能老盯着望。王二望着皮五辣子打哨语;“老五啊外头不早了,我们回去了。明天早上再会呀。”说看望他正着嘴,两个手绕着,就是约他明天早上去掷骰儿赌钱。皮五辣子也望着王二会会意:“二哥啊,你们好走,兄弟不送你们。今夭破费你们了,明天登门道谢。”“谈不到破费啊,我们挑过你的喜酒,吃得多哩,酒碗吃饭,饭碗喝酒,嘿嘿嘿,明天早些会啊!”好。早会。”皮上辣子喉下有话:我明天一早就到你们那里去,你们也不要打哨语,张妈妈等于我的上人,她晓得我去掷骰子赌钱,要生气的。王二这一班人一走,皮五辣子把新娘子仔细望望,咂咂嘴,摇摇头:“张妈妈,来啊,到门外来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“老五呀,你有什么话?”“张妈妈,我跟你叩八个头,请你做做好事,快把新娘子弄走吧,我不要。”“什么?你不要,这不是闹了玩呀,你早说不要,我也不多这个事了.为什么不要?她哪块不如你呢?”“不如我的地方太多了,我皮五辣子不能娶个瞎子,她双眼不通。不但是个瞎子,又是个哑巴,我跟她做夫妻,跑路要搀她,说话她不开口,要她做啥?你张妈妈快把她带了走吧,我不要。”“呸!你不要瞎嚼咀,胡大热说的。你要晓得,新娘子头一天到你家、不作睁眼.如果头一天她睁眼,望到什么就卖什么,你不要卖空了吗?”“喔!还有这个说法,望到什么就卖什么,望见人还要卖人呢!哈哈,哪有这个道理?!来啊,她不是个瞎子,可是个哑巴呀?”“初到你家,她怎么好意思说话,她的嘴比你会说,以后钉着你吵嘴的日子都有。”“她会说话,比我会说。哈哈哈,我还要怕她哩,不是瞎子不是哑巴就罢了。”张妈妈不跟他罗嗦,转身又站到姑娘旁边。请倪四家夫妇帮助照应下子。行个仪式,马马虎虎的闹下子。照规矩要点一对红蜡烛——富贵烛,新娘子一下桥,由喜娘搀着,到菩萨面前和新郎官双双拜堂,拜天拜他,拜下子公婆,所有长辈都要—一的拜礼。皮五辣子穷光棍条子一个人,穷得连个菩萨也没有,也就没什么拜堂的话。张妈妈要倪四照应下子,就是让皮五辣子夫妇俩坐在一块儿,吃晚饭,就算坐富贵了。倪四盛了一大碗臭咸菜豆腐汤,摆上两个酒杯,两双筷子,瓦酒壶里有半斤未掺水的烧酒,也拿来给皮五辣子喝。张妈妈把孝姑搀过来,坐下首,皮五辣子坐上首。皮五辣子先替新娘子斟一杯酒,后替自己斟一杯酒.然后端起酒杯,望着新娘子:“喝啊。”“她又不会喝。”“你不喝,我跟你不客气,我喝我的。”穷嘴,喝着说着,“他又不能喝……”张妈妈把孝姑搀着还坐到床边上去,让皮五辣子一个人吃吧。皮五辣子把一壶酒,一碗饭,一碗汤都吃得光光。张妈妈就替他俩送房。她靠在孝始的耳朵边,向姑娘叽叽咕咕地关照几句,又望着皮五辣子:“老五啊,你们双双的上床睡吧,我老妈妈子走了。”皮五辣子晓得张妈妈忙了一天,还未吃晚饭,也觉得不好意思:“老太,你还没有吃哩.到隔壁去吃晚饭。”“我不要吃啊。”张妈妈又跑到倪四家,拜托倪四夫妻好好照应孝姑,然后回家去了。孙孝姑就这么糊里糊涂当了皮五奶奶。
皮五辣子·混穷
10酒醉称帝第二天大早,皮五辣子乘新娘子沉睡未醒,悄悄儿起床,伸手到床底下,把昨天收的人请取出来,用衣兜兜着,轻手轻脚地出了芦笆门,对着倪四家门缝,说了一声:“我到王二家去了。”
他走了,倪四才起身,听到皮五辣子打招呼,他急死了:“把新娘子丢下来不管,又去赌钱了。奶奶呀,快把茶水烧好了,等皮五奶奶起来送过去。她今儿醒来要睁眼,看到家里这种穷相,一定要哭要闹。可怜,她在娘家住的是六面板的房子(——指上天花,下地板,前后左右均有隔板的旧式房子),嫁把皮五辣子受这种穷罪,怎么能不哭不闹。她要是哭闹,你快过去劝劝她,有话等张妈妈来再说。我出去卖菜,家里就拜托你。”
“小伙老子啊,你去做生意,家里有我。”
过了一刻地,新娘子醒了。她怕难为情,还是未睁眼,先伸手在床上摸,心里奇怪:我的丈夫新郎官呢?床里头没得,床外头没得,脚头也没得,莫非滚到床底下去了?不会得的。
他起来了吗?新婚夫妻应该双双地一块儿起床,为什么瞒着我一个人起身呢?我初到你家,连你的脸盘子也未见过,应当跟我亲亲,让我细细地看看。你家的人也未照过面,谁是我的长辈,谁是我的晚辈,不得而知。你应该先把个底我,是长辈要请教;是晚辈,我受的礼要赏赐;你家中用的看门的、跑买的、打杂的、烧火的、站厨的、冲水妈子、跑买妈子、梳头妈子、裹脚妈子、丫环使女,等刻儿来见我请安,给点赏号,我这个少奶奶身上一文钱也没有,你怎么不丢几个钱把我的?噢噢,明白了,他怕把我惊醒了,想让我多睡睡.一定是这个意思。孙孝姑闭着眼睛往好处想,心里甜滋滋的,脸上笑眯眯的。等她睁开两眼,拗起身一看:“啊呀呀,张妈妈呀,你害了我了……啊呀!”
哭起来了。哭着哭着,嘴一张,眼睛往上一翻,气憋住了,顿时昏厥过去。四奶奶在隔壁听到她哭,接下去没声音了:“不好,坏了,新娘子才哭的,这时候怎么不开口了?”
赶快把茶水带着,到这边一望:“不……不得了罗,皮五奶奶厥过去啦!皮五奶奶呀,请你保重……”
四奶奶捏她的鼻子,掐她的人中,还算好,一刻儿,孝姑转过气来了,她睁眼一望,不知这位大嫂是哪块的,只是哭:“苦坏我了……”
四奶奶劝劝她:“皮五奶奶,你不要哭,哭也没用,生米已成熟饭,烟缘前生注定。该派如此。你们年纪还经,你家皮五辣子才二十几岁,不会得一辈子这个样子。说不定将来要变好的。不要哭,保重些,张妈妈快要来了,你有什么话跟张妈妈谈。你五奶奶认不得我哎,我就住在你家隔壁,我家夫妻两个,有个孩子一家三口。我家小伙老子倪四卖青莱去了。,我们今生今世就这个样子,不象你们年纪轻,以后会发达的。”
孙孝姑这时才晓得,劝自己的这个大嫂是隔壁的邻居,卖菜的倪四家。她称我皮五奶奶,说我的丈夫叫皮五辣子。啊唷,他头上有癞子吗?四奶奶这个人倒满好的,承她之情劝劝我,安慰安慰我,说什么姻缘前生注定,命该如此,唉!我的命是太苦的了,哭也无用,等张妈妈来,我要问问她,我跟她有多大的仇,把我嫁到这个穷地方来?等我丈夫家来,我要望望他,我还不认得他哩,不晓得是高子、矮子、胖子、瘦子?将来有没有出息?
孝姑这一刻也不哭了,起来把衣服穿好,走到水缸边,面对水缸,照着水缸里的水,理着头发,眼泪在水缸里直滴,四奶奶在旁边陪她伤心。就在这时候,张妈妈来了。她老人家一早起身,早饭也没有吃,拿了一副梳头用的梳蓖放在小提盒里,到茶馆里买了六只肉包子,直奔东城根,来看姑娘。她老太是个灵巧人,生怕皮五辣子夫妻还睡在床上,就先在外头招呼倪四。四奶奶听到张妈妈在外头喊,就告诉孙孝姑:“皮五奶奶,张妈妈来了。”
“我知道她来了。”
孝姑急忙走过来,将芦笆门拉开,见了张妈妈,往她面前一跪:“干妈妈呀,你……你害了我了,害得我好苦啊……”
跪下来直哭,一肚子的话,不知说哪一句好。张妈妈揩揩眼泪。”
啊唷唷,姑娘,你不要跪在我面前这么伤心,你不能埋怨我,我老妈妈子害你,我有什么好处呢?不是我害你的,是你的晚娘强氏要害死你的。”
张妈妈就把强氏买嘱她为媒的话,告诉了孙孝姑,“姑娘,我是救你的,你再不出嫁,你的晚娘就要把你磨死了。出了门,到这里来是受罪,不过你姑娘放心,有我老妈妈子在,决不会把你饿死、冻死的。你姑娘起来,不要跪在我面前哭,你哭,我心里难过呢。起来,起来。”
孙孝姑这时候才知道张妈妈的一番苦心。”
干娘啊,如此说来,你老就如同我的亲生妈妈一样了。妈妈啊,受苦命的女儿一拜吧!”
“乖乖儿啊,我没儿没女,你就算我的亲生女儿。我将来不能动了,还要望你们照应的。”
孝姑起身:“母亲,家来坐吧!”
不喊干妈妈了,直接称她母亲了。张妈妈又向倪四老婆招呼:“四奶奶,你早啊!”
“老太太,你老人家早。我家老四出去卖菜,还没有家来哩。”
“老五不在家吗?”
“老太啊,不要提老五吧,清大老早的,我们才起来,他就去赌钱了。”
“这个不学好的东西,收了几个人情,不输掉都不安。等他回来,我要跟他谈谈,女人家,女人家,有个女人就有家,不是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的事。”
“皮五辣子一早就出去,新娘一醒都哭昏过去了。我正在这块劝她哩。”
“难为你四奶奶劝劝她。我家姑娘没有受过罪,到这里一望草屋棚,她怎么能不哭。我看虽住的草屋,往往也就习惯了,不管好坏,只要安逸。在清风闸娘家,强氏不是个东西,她的气不好受。在皮五辣子这里,喝粥熬汤的,没得气受,比在家做姑娘好过些。姑娘不要气呀,身体保重些,快来洗脸梳头。”
张妈妈照应姑娘洗脸梳头,替她把额头上的“刘海姑儿”梳上去,做了新娘子,不是姑娘了,是小大娘子了。张妈妈又把几只包子拿出来给孝姑吃,包子已经冷了。不吃沙,老太心里不安;吃沙,又吃不下去,孝姑勉强吃了两只,请倪四奶奶吃两只,还有两只,给四奶奶端家去,给她家孩子吃。过了一刻,倪四家来了,空担子放下:“我家怎么没得人的,我家奶奶呢?噢,在隔壁。”
倪四支在芦笆洞里朝这边一望,见张妈妈也来了,皮五辣子还没有回来。倪四也跑到这边看看新娘子。张妈妈见倪四来了:“老四呀。”
“老太太。”
她就是我的女儿了,托你们夫妇照应照应她。姑娘,他就是隔壁的倪四。”
姑娘站起身,请教他一声:“四老爹呀!”
“咳喂,皮五奶奶,你请教我四老爹太客气了。你五奶奶请坐。”
张妈妈招呼倪四坐下来,倪四也坐不住,“奶奶,外面不早啦,你死家去煮倒头饭沙,小孩子放学到家就要吃饭的。”
“不要忙,停一刻儿煮饭,我陪五奶奶谈谈。”
“四奶奶,五奶奶,以后你们有得慢慢的谈呢,今儿我们不能不吃饭沙,你死家去烧饭。”
张妈妈见倪四家就要烧饭了,心想:我也不是个闲人,蹲在这块等皮五辣子等到什么时候,不必发痴,随便哪天遇到他,再跟他谈谈。今天我一走,孝姑吃饭在哪块吃呢?张妈妈掏出一块银子,约莫有二两重:“老四啊,这块二两银子,你拿起来。”
“你把银子我做啥?”
“我要回去了。皮五辣子这个畜生,不晓得多晚子回来。我不能等他到天晚沙。我家姑娘临时贴在你家吃,吃这么三朝五日,皮五辣子有米有柴归家就更好了,他没得柴米归家,姑娘长期在你府代伙,我不会叫你四老爹吃亏,半个月或一个月。我跟你算一次帐。还有姑娘用茶用水的,你不要客气,照算帐,一切要拜托你们夫妇照应她。”
“什么,皮五奶奶在我家吃?这……老太太呀,我们跟皮五奶奶初见面,看她蛮好,她没有受过罪,贴在我家吃,就怕她吃不来粗茶淡饭的。”
“你家吃什么,她吃什么。你不要特为她弄菜,每天喝粥都可以,肚子吃饱了就算,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哎,她不讲究。”
“好,就在我家吃。老太太呀,我只能代五奶奶的伙,皮五辣子不能在我家吃呀。”
“他的事我不问,我这么大的年纪,怎么能抚养他皮五辣子呢?皮五辣子不会得在你家吃的。”
“这个银子怎么说?”
“你先用吧,多呀少的,以后再算。”
“好的,银子我就先摆着。”
张妈妈又掏出五两银子丢给孝姑零用:“姑娘,我回去了,你就在四老爹家里代伙,你不要烦,有我跟他算帐,吃几天再说。皮五辣子家来,你当说的就跟他说,不能怕他,他吵你就喊。他不敢打你的,有我,你不能怕他啊!你要跟他在一块过日子,怕他不行的。”
“妈妈啊,你老要常常的来,看看你苦命的女儿啊……”
“你不要哭沙,我卖花常常拢这块,三天五天就来看你,你放乖些;没事跟隔壁四奶奶谈谈。”
张妈妈带着空盘子出门,临走又拜托四奶奶照应孝姑。从此以后,孝始就由四奶奶照应,煮饭、烧菜、洗碗、用水、倒马桶,全不要皮五奶奶动手。孙孝姑在这里比在家做姑娘开心得多。就是有件事不如适,丈夫皮五辣子不归家,孝姑每晚都要等到半夜,等了五六天,皮五辣子也不家来。
孝姑心里好怨恨。人家说新婚夫妻不作空房,我家就空了房,我命太苦了。皮五辣子到哪块去了呢?他在王二家赌钱,不分日夜地赌,在赌桌上吃,吃了再睹。困倦了就伏在赌桌上睡,睡醒了再赌,赌得昏头昏脑。赌到第七天晚上,他把收的人情钱全输光了。王二提醒他了:“老五呀。你不能再睹了。前天就想催你走,我晓得你的脾气,不输光了你不肯走。今天你身上钱都完啦,回去吧,新婚夫妻,一个月之内也不能空房呀,你六七天不归家,新娘子天天晚上等你的门哩,你怎么过意的?不谈新婚夫妻,就是才处的朋友,六七天不见面也不放心啊!回去吧。”
“二哥啊,你……你说什么,说我有个老婆在家,多晚子娶的?”
“你才娶的老婆,还问人呀?六七天前头,你老五洞房花烛。请我们灌清水掺酒,吃臭咸菜汤,难道忘得精光?”
“啊呀,你王二不说,我真记不得了。”
“真是个笑话哩,自己娶的老婆都记不得了。快家去望望吧。明天没事再来玩。”
“二哥啊,你早告诉我,我老早的家去了,明天再会。”
“你好走,明天再会。”
“皮五辣子啊!”
“齉鼻子有什么话说?”
“你娶这个老婆不蚀本,你的丈人家有钱呢,你的老婆私房钱不少,都带到你家来了吗?”
“私房钱不少,我看她刮痧的钱也没有一个。有得,先借给我扳本。”
“齉鼻子呀,你不要跟老五讲废话,让他家去吧。老五,快走吧。”
“我回去啦。”
皮五辣子昏头昏脑,跄跄晃晃地往家走。到了家门口,一声喊。”
我家来了——!”
这时倪四一觉刚醒,翻个身预备再睡,听到皮五辣子的声音,心里有话;咦喂!宝贝回来了,在外头充军充了六七天。才死家来,不晓得怎么过意的。莫忙,皮五奶奶还认不得皮五爷呢,我把个底她……倪四把芦笆敲了一下:“喂,皮五奶奶,皮五奶奶。”
孝姑在床上似睡非睡的,听倪四喊她、随即答话:“四老爹啊!”
“皮五奶奶,你家老五家来了。”
“我家老五家来啦!”
孙孝姑手一捺坐起来,心想:这六七天每天晚上等他,等到今天晚上,他才死家来。啊,慢忙欢喜,我白天想他想多了,就怕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啊!让我再问下子:“四老爹,你说什么?”
“你家五爷回来啦。”
孝姑定定神:不是做梦。他真回来了。”
我家五爷回来了,请问你四老爷,他在哪里?”
“他在哪里!你听他喊沙!”
这时候皮五辣子在门口又喊了:“我家来了啊——”他这一声喊,把孝姑吓得直抖,咦喂,不得命啦!不要看他的人了,听他这条坏嗓就够了。怎么办呢?我不能怕他呀。以后要靠着他过日子呢,我应当要跟他谈谈。倪四在床上叽咕着:“五奶奶啊!夜晚之间,跟他少说为妙,他不是个东西啊!有什么话,白天跟他说吧。”
倪四生怕皮五奶奶吃苦。皮五辣子在门外又唱起来了:“叫声三姐,快开窑门……”
他唱着推着芦笆门跨进门顺手把门带好,见孝姑坐在床上,皮五辣子还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同她讲话,就自言自语地:“我家来了,睡觉了。”
孙孝姑定神把他望望,心里难过:怎么这种流而为的样子的,多丑呀!他是我的丈夫,把个穷脸他:“五爷,你回来了。”
“为夫回来了。”
皮五说话活象唱戏。”
五爷啊,常言道柴米的夫妻,你我新婚以来,你在外吃酒赌博,米无一粒,柴无一根归家,分文又没有,你叫你妻子在家。每日三餐靠何处啊?”
“奶奶呀。请你少讲闲话了,我连自己也不晓得在哪块吃啊!这件事要问张妈妈。”
孙孝姑听了,又好气,又好笑。心想;我这个人象个倒楣的呢,世间的男人怕的死光了,我找不到男人,才嫁给这个宝贝的。看起来,他只有赌上精,除此以外是个事事糊涂的糊涂虫子,他连自己在哪里吃饭都不晓得,还会管到我吗?唉,跟这种人没谈头了。说得不好,骂骂吵吵,一骂一吵,隔壁倪四家不安。夜里不跟他多说,有话明天日里跟他再谈。
皮五辣子上床睡的时候,眼睛勾了一下,看见孝姑的枕头旁边有个小包裹,不晓得里头包的什么。他暗暗划算:不管什么东西,明儿早上借把我当几文做赌本。孙孝姑怎么也未料到他想小包裹的心思,加上这几天欠了觉,早上难醒,天才亮,皮五辣子就悄悄地爬起来,把孝姑枕头边上的小包裹偷走了。
孝姑站起来一望,皮五辣子出去了,再看看,惊起来了。啊呀,枕头边的包裹呢?没有别人拿,一定被他偷走了,等他家来再问他把。皮五辣子偷了孝始的包裹就朝当铺跑,当铺还没有开门呐,今儿他来当头当。等了半天当铺开门,他急吼吼地跑到头柜面前,小包裹往上一甩:“当呀!”
当铺的朝他一望,皮五辣子真早,一清早就赶来当东西了。把小包裹打开望望,老先生摇头:“五爷啊,你这包裹里头只有女人家换身的小褂裤一套可以当,小脚鞋,裹脚袜套子不好当啊!”
“裹脚袜套、小脚鞋难道不是布做的吗?不好当也要当。”
“不要喊,就当啊!当多少钱呢?”
“当二两银子。”
“就给二两.”皮五辣子当票也不要,弄到二两银子,到王二家混一天,输得干干净净。晚上回来,孙孝姑问他,“五爷啊,你可曾看见我的包裹?”
“我没有看见,我没有拿,少讲废话。”
“你没有拿,哪个拿的?已经被你玩掉了,说也没用,我倒楣。”
孝站不跟他罗嗦。皮五辣子上床睡觉,又想到盖的这床被,打算把被面子偷出去。被面子用线勾着,怎么偷呢?他会想穷主意哩,他拱在被窝里装抓痒,抓着用手摸着被上的勾被线,摸到一根,用劲一拽,这一根断了,再换另一根,拽啊拽的,把被上勾的线全都拽断了。孝姑只以为他抓痒,想不到他拽勾波线,所以未发觉。
第二天一早,他瞒着孙孝姑,轻轻地把被面子一揭,卷走了。他把被面拿到当典里当几文,到王二家混一天。晚上回来,孙孝姑望着他苦笑笑,一句话也不跟他说。又过了一天,被里子又被他搭出去了。孝姑心里有话:看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去?没得拿了,就剩下一条棉花胎,他也不拿了,再拿,睡觉就没东西盖了。
从此,他们夫妻俩每天睡觉,就盖棉花胎。他们是十月间结婚的,现在到了冬月,天越过越冷。孙孝姑晚上不敢脱衣服,和衣而眠,一则床上盖的坏棉花服,脱衣服睡,冷得吃不消;二则衣服脱下来,怕被皮五偷出去当掉。所以她连衣裳睡。夫妻两个睡到夜里。你伯冷,他也怕冷,拖啊,拖啊,拉啊,拉啊,棉花胎被他们拽散了板,不是一条棉花胎,变成七八块坏棉花,怎么盖呢?晚上睡觉,皮五辣子出主意:“奶奶,你先睡,脸朝里,腿弯过来,摆个姿势,虾儿睡。”
皮五辣子拿几块棉花,在孙孝姑身上档起来,他自己也睡下,脸朝外。跟他老婆屁股靠屁股:“奶奶,不能翻身啊,棉花翻掉,没有人替你盖,各负其责啊。”
受这样的穷罪,孙孝姑一句怨言也没有,只怨自己命苦。皮五辣子每天早出晚归,眨眼之间,到了腊月。今天天色不好,外头寒风朔朔,彤云密布,看起来要下雪了,到傍晚,天上雪花洒洒的,飘飘的,愈下愈大。今年这场大雪,几十年未有过,真是:恼恨长空雪乱飘,飘飘统统下琼瑶。东西南北花世界,千座银庄万座桥。豺狼虎豹无踪迹,飞禽走兽进宿巢。可怜叹坏江湖客,饥寒交迫实难熬。
又说是:空中银珠乱洒,满天柳条交加。行人拂袖舞梨花,满树千枝银霞。公子围炉酌酒,富翁扫雪烹茶。夜来寒风透窗纱,不知是雪是梅花.还说:阵阵寒风惊人胆,片片盖地莲花。雪底人家,有富贵,有贫穷。富贵家,炉中添炭,暖阁煮羊羔;贫穷人,厨中无米。灶下无柴烧。非是苍天传敕首,分明天降杀人刀。
这样的漫天大雪,行人不敢走路,外面僻静无声。倪四在家把芦笆门抵得紧紧的,煮好晚饭粥,先盛一大碗,搛点小菜放在碗头上,由芦笆墙洞送到皮家,请皮五奶奶吃晚饭。倪四家三口子,吃了晚饭上床,头缩到被窝里,一刻儿全睡着了。孙孝姑吃过粥,身上就该暖和些了?不行,还是冷,冻得直抖。她两手抱肩,抖抖战战,坐在床边,暗暗叫苦。”
唉!今夜要冻死我了……”
不会睡下来吗?不能睡,睡下来更吃不消,床上没有稻草,垫的一条破席子,一块一块的破棉花,怎样盖法呢?她身上衣服又单薄,出嫁的时候,是十月天气,那时她身上穿一件薄棉袄。外头加件褂子。现在这种大冷天,她身上还是这多么多衣裳,加之住这种倒头房子,芦笆墙上大一个洞,小一个洞的,外面刮风,屋里也刮风,雪是个尖的,飞雪往房子里钻,孙孝姑怎么能睡呢?她坐在这块等皮五辣子回来,可怜等到二更半天,还不见皮五辣子归家,又等了一刻,才听到皮五辣子一路哼哼唱唱地往家跑。
这么冷死人的天,皮五辣子在哪块的?他今天快活得很呢。在傍晚的时候,那时要下雪还没有下雪,皮五辣子跑到一家羊肉酒馆吃酒,身上没钱,吃过想欠帐,有钱就还,没钱就拉倒。羊肉酒馆的老板觉得皮五辣子还算知趣,冬寒天也不过来照顾次把次。所以也不想要他的钱。今天皮五辣子在羊肉酒馆吃得酒醉肴饱,外头下大雪,他在店堂里吃酒,也不晓得。他吃吃羊肉,喝喝酒地,喝了四两,再来四两,喝到二更半天,店里的吃客走光了。伙计们上起门,家去睡觉。老板连家店,住在店里,不能把皮五辣子关在家里沙,走过来打他招呼:“老五啊。”
“老……老板。”
皮五辣子舌头发了硬,说话也说不清楚了。”
老五啊。二更多天啦,我家要关门了,请你回去吧。”
“老……老板,外头早呐。”
“二更多天了,不早啦!”
“二更多天了?好的,我……我走……哎哟,腿发软,站……站不起来。”
老板拉着他膀弯子。”
我拉你一把,来,起来沙,喂子的号啊……”
“啊,起来,喂子的号啊。”
站起来了。”
老五啊,请回吧。”
“我走……不……不好!”
“坏啦!你怎么又坐下来的?你吃醉啦?”
“什么?吃醉啦,谈也不要谈……你老板打听打听,我姓皮的喝酒,有没……没有醉……过,你再打半斤酒,我跟你老板打赌,看……我可喝得醉?”
“不醉才好哩。你走沙!”
“我就……就走。”
手在桌上一捺,站起身离开座位,往里头跑。”
老五啊,你跑错了,怎么往里头跑的?出去嘛,往外头跑沙。”
“我……我方向弄错了?”
略微定下子神,往外跑,走到门口一望:“啊唷,外头下……下雪的嘛!”
“下大雪,你不晓得吗?”
“你怎么不告诉我的,早晓得……下大雪,我早走了。我们明儿会啊。”
“明天会。”
酒店的老板赶快关门睡觉。皮五辣子出了羊肉酒馆的门,脚下跄跄晃晃,身子歪歪倒倒地向前行。他有个坏毛病,跑路欢喜喊下子,他头一抬,张开嘴:“家……”
家字是张口韵,嘴张得满大的,巧事真多,突然一阵风,呜——把屋上堆的雪刮下来了。有个拳头大的雪球子,对着他的嘴掉下来,“家……不……不吃不吃,”不吃也要吃,雪球子进了他的嘴,下了他的肚。”
呸!冰冻的雪块子,我跟你闹……闹过几回的吗?我非要喊下子。我家……家去了——!”
拖着坏鞋片,一跳一滑地往前走。街上家家关门闭户,只有他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喊着;“哈哈哈,我这个人,要说我受罪沙,我看我蛮快活的。今儿晚上吃得酒醉肴饱,有钱的人也不过如此!说快活沙,我也不是真快活。人世间什么人最快活?天上神仙府,人间帝王家,据说皇帝最快活。他就有多快活呢?我不妨来做下皇帝,看着快活到什么样子?什么时候做?就这个时候做,说做就做,我皮五辣子做皇帝了——”他要做起皇帝了。一路上蛮喊鬼叫:“我做皇帝了!九卿四相,八大朝臣,内侍臣。有。哪一个?是我。皇帝是我,太监也是我。内侍臣,有。代孤正摆驾回宫。”
说说就罢了,他嘴里哼哼地唱起来了:“为孤王,坐江山,风调雨顺,全凭着,太平拳,保定了乾坤。孤王摆驾……”
街上各店家睡在柜台里头的老先生,这一刻正好一觉睡醒了,听到外头皮五辣子做皇帝摆驾回宫,也不敢问他的闲事。莫讲他做皇帝,就是做玉皇大帝,也听他玩。这么冷的天,又下大雪,不晓得他穷快活的哪一门?做皇帝了,太平拳还保定乾坤呢!各店家的先生、学徒没有哪个开口,听他信口雌黄。
他走到东门城内,左拐弯,奔城脚根。此刻调西北风了,调了风就停雪,雪后紧冻,滴水成冰,更加寒冷。皮五辣子到了自家门口不远,自言自语:“九卿四相,八大朝臣,一概免了。内侍臣。有。孤家到了宫门,卖菜的倪四因何不出来接驾?分明藐视孤家,这还了得!内侍臣,速传孤王旨下,快将这个狗入的倪四推到午门外斩首呀——”他这一喊,把倪四吓醒了:“不得命了,奶奶呀,我的头靠不住啦!皮五爷做皇帝,怪我没有接驾,要把我推出去杀头了,奶奶,这……这怎么好?”
倪四用脚蹬被子,把他儿子蹬到被子外面去了,“怎么好啊?”
四奶奶赶快把孩子往被子里抱;“冻死啦!小伙老子哎,你闹什么?他当真的要来杀你吗?他这个人怎么能做皇帝呢?他酒吃多了,说的胡话。你不要睬他,快把头缩到被窝里。”
倪四定定神:“啊哟喂,把我吓昏了,我当他真做皇帝的,酒喝多了,闹了玩的。我的妈呀,真把我吓死了,不睬他,我把头拱到被窝里。”
倪四头往被窝里一拱,唾他的觉。皮五辣子到了自家门口站定。他这时酒还没有醒,还以为自己是皇帝。他望着芦笆门:“哦?正宫娘娘宫门紧闭,为什么不开宫门接驾?分明是小看孤王,罪该万死。内侍臣。有。速传孤王旨下,把正宫娘娘推出午门斩首。万岁,奴卑有奏。有本奏来。娘娘接驾来迟,万岁龙恩,宽恕娘娘吧。孤王难奏,死罪已免,活罪难饶。传孤王旨下,把正宫娘娘打下冷宫去吧!是,谢万岁,奴婢遵旨。”
皇帝是他,太监也是他,都是他皮五辣子一个人玩。孙孝姑这时听得清清楚楚:“啊……苦啊……”
她暗中叫苦,心中有话:我的丈夫,往日晚上回家,没有过这些玩意,为什么今夜大雪天气,冷得要死,做起皇帝来了?莫非发了疯了?着邪了?怕的他还要死呢!这怎么好?待我过来,快把门开下子。啊哟,腿冻麻了,两只脚就象没有知觉,站不起来了,这怎么好呢?不开门沙,他在门口胡打热说的;去开门沙,又站不起来。
孙孝姑手往床边上一捺,屁股一磨,小脚掸到地,试试腿劲,又晃了晃,两腿移动着,手扶着旁边的芦笆,慢慢的挨到水缸边,借着水缸边撑一把劲,好不容易挨到芦笆门口,双手一拽,想拉芦笆门;拉不动。芦笆门上飘满雪,此刻一个紧冻,门与门框冻结在一起,她当然拉不动。
孝姑没办法,就拽着芦笆门,屁股往后赖,借着全身的分量,才把芦笆门拽开。芦笛门敞开来,风往家里直钻。只见皮五辣子站在门口雪地上,孝姑打算招呼他。没有来得及,皮五辣子望着她:“娘娘在上,奴婢奉圣旨,请娘娘下冷宫去吧!”
嘴说手就到,把孝始的头发一把抓,往面前一拽,他身躯一偏,左手扳着孙孝姑的右肩头,“请娘娘下冷宫去吧!”
往外一摔,象摔的草把人子。皮五辣子把她摔出去,也没有掉头望下子,就跄跄晃晃地喊了声:“孤王摆驾进宫门。”
进了芦笆门:“紧闭宫门。”
把门推好了,拿木头杠子把芦笆门抵得紧紧的。“孤王脱龙袍,脱龙靴,上龙床,盖龙凤被,孤王安息了。”
他往床上一躺,呼呼大睡。孙孝姑在外面受大罪了。
11新娘上吊
孙孝姑被皮五辣子摔倒在雪地上,浑身疼痛,她勉强抬起身子,双手撑地,站立起来,跺着脚放声痛哭“五爷啊……你……你全无夫妻之情了!为什么把我摔倒在雪地上啊……”
她在外面哭,倪四在床上也闹起来了:“奶奶啊,皮五爹爹把皮五奶奶打下冷宫了,你快起来劝她家去,在外头要冻死的!这个玩法,要闹出人命案子来呢!”
“冷死了,我吃不消,你不会去劝劝她嘛。”
“我不能起来。”
“你怎么不能起来?”
“万一皮五辣子讲出来,说我半夜里把他老婆引出门,定有不干净的事。要得没话说,请你的老婆跟我睡一觉。那一来,你我怎么办?”
“呸!我情愿跟狗睡,也不跟皮五辣子睡。”
“什么?情愿跟狗睡,我难道是狗吗?你这个坏东西,起来沙!你不起来,我把你……”
“啊唷,不要蹬哎。”
倪四用脚蹬他老婆的屁股:“你他妈的不起来,我也把你打下冷宫。”
“起来,真害人哩。”
四奶奶只穿了一身单小褂裤,趿着棉鞋,呵呵抖抖,急急忙忙走到门口,拉开芦笆门朝外望,见五奶奶在雪地上跺脚大哭,心疼死了,出去拉她又嫌冷,就站在门里劝几句:“不得命啦,五奶奶啊,把你冻死了!快家去睡吧,明天把张妈妈请得来,让张妈妈来熊他几句。哭有什么用呢?你在外头气得不得了,他在家里睡死过去了。跟鬼在一起过日子,要忍着些,有话明天再说,快回去吧。”
孝姑想想:唉:我们闹这些把戏,倒也罢了,连累四奶奶从热被窝里爬起来,教我怎么过意!孝访望着四奶奶打招呼:“呀……对不起四奶奶了,你请睡吧,我知道我家五爷酒醉糊涂。我马上就回去了。”
“好的,我就晓得你五奶奶度量最大,家去睡吧,明地再会。”
四奶奶都以为她马上家去的,赶快把门推好上床。”
小伙老子哎,代我焐下子。”
“啊唷喂,你怎么把冰块子带到被窝里头来的?”
“脚后跟哎。”
“我的妈呀,你……你不要靠我,离开点。”
“我就要靠住你,你代我焐下子。”
倪四不肯也不行,四奶奶的冷身子已经靠住他了。孙孝姑走到芦笆门口推门,推不开。她心如刀绞:我有夫妻之意,他无夫妻之情。先以为他是酒醉糊涂,哪晓得他心里明白,不但推我出门,还特意把门抵死,不让我回家。分明是倚酒三分醉,有意赶我。我好命苦阿!晚娘刻刻想害我,如今丈夫又不要我了,我无路可走了。
皮五辣子恶名在外,我连讨饭也没人敢施舍我啊!我只有死。一想到死,孝站就望着身上系的腰带子。心想:吊死算了。到哪里上吊呢?抬头望望,自家门口无法生根。倪四家门口有地方可以生根呐,但不能玩,我吊死在倪四家门口,倪四要倒楣。再想想:南头城脚根旁土地庙后有棵树,树上有根躺技,伸在土地庙前头。到那个地方上吊,与别人家毫无关系。
孝姑想定,起脚奔土地庙。她脚小,路又滑,腹中饥饿,周身冻得打颤,上下牙齿打架;她两手环抱胸前,一跳一滑向前走。此时风声吼吼,一阵接一阵的大风住她身上撞,就象有人在后头用力推她,她吓得浑身汗毛直竖,疑心是鬼在嚎叫,推她上吊,暗叫一声:我命休矣!
孙孝姑以为有鬼。其实是她头脑子里想到有鬼,把风声当鬼叫,把风力当鬼力.她一路上跌了几个跟头,好容易挨到土地庙前。土地庙正南面有个石香炉,是土地老爷等香火的“聚宝盆”。
孙孝姑往下一跪叩了几个头,跟烂泥菩萨说:“土地公公土地娘娘在上,受我这苦命人一拜吧。我孙孝始自从爹娘去世,那不贤的继母强氏害我终身,将我许配皮凤山。过门后,我丈夫非但不问我的生活,今夜大雪封天,他回家称孤道寡,将我打倒在雪地,关起柴扉,不准进屋。菩萨,这种大冷天,又在夜心里,我只有一身枵薄棉衣,腹中又饥馁,这活罪实在难忍。故尔到你们这里来,请土地公公土地娘娘行个方便,将我这苦命人带到阴曹地府去吧。”
又把身子微微偏过来,“爹娘呀,恕女儿不能代爹爹伸冤报仇了。今夜九泉之下,再跟爹妈相会了。”
孝姑又站起身来,望着自家芦笆门,暗暗说了声:“老五呀!我们夫妻,就此永别了,你我梦中再相见吧。”
然后朝石香炉上一站,抖抖颤颤解下腰带,抓着带子的一头,往躺枝上甩。她才一扬手,树上“呱呀……呱呀……”
一声叫。什么东西?树上有个老鸦窝,她甩带子,惊了寒鸦。孝姑想想更难过:寒鸦尚且贪生,我宁愿轻生。是因为我的日子没得过头啊!她一连几次向树枝上挂腰带,带头子总是甩不上去,甩不上去也要甩,带子挂不上树枝就没法上吊,她这样一口气甩了七八次,才把带头子甩过躺枝,打了个活扣儿。她望着这活扣儿,想伸头进去,又缩回来。伸头怕死,缩回头又想死,一霎时心如刀绞:死沙,父亲死得不明不白,果真是被强氏所害,哪个替他伸冤报仇?不死沙,又有哪个能受这种活罪啊!她咬咬牙,下了个狠心:我不能三心二意,还是吊死算了。就在孝姑的下巴壳子将要送进扣儿的时候,突然有人喊起来了。什么人?东门的两个更夫。他们一个敲梆子,一个打更锣,敲梆子的敲着喊着:“噢……看见了,在那块呐,蹲下来了嘛,抓住他……”
打更锣的是新手,见前头又没得个人,敲梆子的却喊“看见了”,“抓住他”,他不除疑了:“老大哥呀,你看见什么东西了?”
“什么东西也没看见。”
“没看见,你叫的什么魂?”
“你兄弟可晓得,道无术不行,我玩的就是术,这个术,就是噱头。”
“打更有什么噱头?”
“我来告诉你啦:我们出来打更,万一有个小偷也在这时候出来偷东西,我喊‘看见了’,小偷儿以为我看见的是他,必然往地下一蹲。我喊‘蹲下来了,在那块呐。抓住他,’他一吓就溜掉了。”
“不错,你的噱头大哩。”
。兄弟,梆子上说的话,你晓得吗?”
“梆子还能说话?”
“你不懂哎,我敲给你听听。”
这小伙子敲着说着:“七嘎七嘎嘎,“就是说,请你远踱踱,远踱踱”;七嘎嘎,七嘎嘎,“你要偷,我要捉”;七嘎七嘎七嘎七七嘎,“铁绳链子扣着你的后脑勺”;七嘎七嘎……“把你拖到衙门里,打得你噼啪又噼啪”;七嘎七嘎七七嘎,“还是请你远踱踱……小偷听到梆子声,就远处踱踱了。”
“咦喂,还有这些玩意儿呐!哪一天我拜你为师,跟你学徒。”
“好,哪天有空,我教你学乖。兄弟啊,今天夜里冷得结棍(结棍——含帅,棒之意)呐!”
“雪后寒嘛,下过雪了,更冷。”
“冷死人的天,我们也要打更。走,到东门城脚根绕下子,抵到土地庙就回更棚里歇下子。走啊!”
七嘎七嘎嘎!哐!哐!手上打着三更,嘴里又饿起来了,“噢——看……咦喂,不好!”
敲梆子的更夫才喊了个看字,哪晓得看见土地庙前有人上吊。他一吓,大声喊着,“兄弟啊,快快快,快救……”
两个打更的赶快上来,一声喊:“哪个上吊的呀?”
孙孝姑的下巴壳子正往系扣儿里送,听到这声喊,心一惊,腿发软,轰的一下子跌下来?她才爬起来,两个更夫已到她面前。孝姑脸通红:难为情死了,头一低,哭着:“苦死我了……”
“啊唷,大嫂子啊,你为什么上吊?是受了婆婆的气,想不通,才出来上吊的吗?”
孙孝姑摇摇头。”
难有成是夫妻着气?”
孝姑想想:我不告诉他们,他们也不肯走,更不会让我死。唉,活丢丑!让我把皮五辣子的名字提出来,把他们吓走了,我再上吊。”
我的丈夫皮凤山,皮五辣子……”
“什么。啊呀呀。你大嫂就是皮五奶奶,你怎么寻死的呢?”
更夫心里有话。皮王奶奶寻死;“我们不救她,明天皮五辣子要抓住我们算帐,说我们见死不救,要那命抵命,那一来,我们就不得命了!孝姑见更夫并没有溜掉,心里想想:啊!他们不能见死不救。唉!更夫既问我为什么寻死,我应当告诉他们。就把怎样被皮五辣子“打下冷宫”的情形说了一遍。”
五奶奶呀五太爷酒后之言;你不能当真。常言说得好,夫妻无隔宿之仇,等五太爷酒醒了,再跟他说话。皮五奶奶请保重,我们送你回府。”
就这一打岔,孝站不想寻死了,“谢谢二位救命之思。”
“不要谢谢,送你到门口,我们就走。皮五爷问你,你千万不要提我们更夫的话,我们不想有功,只求无过。你如提到我们,他明天就可能去找我们,我们没工夫跟他着气。”
两个更夫把孝站送到皮家门口,掉转身再去打更。孙孝姑到了家门口,听到皮五辣子在家哭呢。他一觉睡醒,把做皇帝的事忘得干干净净,一个翻身,发觉老婆不在床上:“奶奶,你到哪里去啦?”
手在床里床外模,又起床蹲下来在床底下模,都没得。”
奶奶,你大概嫌我家穷,跟别人走了。奶奶啊,你跟别人我决不怪你啊……我不学好,养不活你,逼着你跟人。你跟别人也好,省得跟我活受罪,你一走,我皮五辣子这个家完了,奶奶,我对不起你啊!你也对不起我……”
真哭还是假哭?真哭的,他记不得把正宫娘娘“打下冷宫”的事了。”
奶奶,你跟人家走了……”
孝姑起先还以为皮五辣子说胡活,再听听,是真哭,心软了:他还有夫妻之情哩,幸亏我遇到更夫搭救,没有死得掉;我不能死,要跟我这个穷丈夫挨下去;愿在世上挨,不在土中埋。他哭得伤心呐,我不睬他,他还要胡打热说的,说我跟人溜掉了,多难听啊!”
老五啊,我在这里呢。”
“在哪块?”
“在外头呐。”
“啊唷,这种天冷死人,你在外头乘凉的吗?”
赶快把芦笆门拉开,“快家来,你发疯了,怎么到外头去的?”
“问你沙,你做了皇帝,怪我这个正宜娘娘没有开宫门接驾,把我打下冷空,摔到雪地上。你难不成忘记了?”
“噢!不错,怪我怪我,奶奶,麻雀子多大的头脑呢,我这个人怎么能做皇帝?我吃醉酒胡闹的,你千万不能当真。奶奶啊,你应当推门家来,怎么冻到这个时候的?”
“本当早早回来,因宫门紧闭,不得进宫门。”
“唉,怪我不该把芦笆门用杠子抵起来,奶奶,你快进门吧。”
“是,叩谢万岁龙恩。”
“你不要辱绝我了,快请家来。”
孝姑家来,床边坐下。皮五辣子陪她谈谈:“奶奶啊,你在外头就冻到这个时候吗?”
“老五啊,你把我打下冷宫,我在外面前思后想,不如早早一死,我就去南边土地庙子那里上吊。”
“啊唷,你……你不是人,是个吊死鬼?”
“你不要怕,我是人不是鬼,我没有吊得死哎。”
“你怎么没有吊得死的,大概你吊得没劲了,回来休息下子,再去吊吗?”
“上吊还休息吗?我正在那里上吊,来了两个更夫,救了我的性命。你如不相信,上吊的带子还挂在那棵树上哩。”
“噢,更夫救你的,我去把带子拿回来。”
皮五辣子出了芦笆门,奔土地庙子,见雪地上有些小脚印:“这是我家女人的脚印,唉!酒这样东西害人哩。吃醉酒做起皇帝来了,差一点把我老婆命送掉;从此以后,不能多喝。”
他走着罗嗦着,跑到土地庙前,爬上石香炉,手一抬,把带子解下,请着土地老爷,“土地老爷小伙呀,我家老婆在这块没有品得死,是你土地老爷的局气;如果她吊死了,我就把你摔下毛厕缸。”
他望着泥菩萨发了几句狠,往家跑。到了家,“奶奶,带子在这块。”
“给我。”
“不把你,这根带子系在你身上不好,憋到气就拿它上吊了。带子让我系在身上,我不见得拿它上吊。”
孙孝姑见他把带子系在身上,就由他去了。“老五啊,这当地多晚子啦?”
“大约四更头了。”
“冷死了,睡又睡不下来,怎么好呢?”
“冷嘛,又没得衣裳加,这样吧,弄个柴草把子点起来烘烘火,好不好?”
“哪块来的草呢?”
“我来找隔壁倪老四。——倪四呀!”
“这……唉,我倪四睡觉都不得安。——五太爷啊,你喊我做啥?”
“我家女的在外头跌了个大跟头,身上衣服跌湿了,向你家借个草把,着火让她烘下子。”
“你家女的不是在外头跌了跟头,你把她打下冷官,冻的!”
“少讲废话。借个草把,快点沙!”
倪四心里有话:草把倒是小事,睡在被窝里暖和和的,不高兴往起爬。”
对不起,我家草都烧光了,一根草也没得。”
“当真没得?”
“说没得就是没得。”
“没得就拉倒,我来动手,把中间芦笆墙拖下来,慢慢地烧。”
“不……不能拖芦笆啊!我家女的昨天买了草,我不晓得,弄个草把子,有啊!”
不弄个草把子给他,芦笆一拖,皮家倪家就并起来了。倪四从热被窝里爬起来,到锅门口抓了把草,走芦笆洞杵过去,又把芒子头燃着了。”
着啦,这块,五太爷啊,芒子。”
“好,难为你。”
皮五辣子把芒子接过来,呼!呼!坏啦,芒子火吹熄了。”
咦,不好,熄了,倪四啊,起来下子,请把芒子再点着了。”
“噢,来了。真要命,才往被窝里拱,又要起来。”
爬起来,接过芒子,热芒子头,用火石一打就着,“这块,拿了去吧,请你太爷不能用劲吹啊,轻轻地一吹嘛,就着了。”
“对不起,伙家。”
等皮五辣子把草把手点着,倪四才敢上床。皮五辣子夫妻烘火,还要拿倪四开开心:“奶奶,烘火,暖和哩,火不小,大火,不……不好,烧起来了……”
“五太爷啊,火不能当玩意帐啊——”“熄掉了,没有烧得起来,烧起来烧我的房子,不得你的事,你睡你的觉。”
“怎么不得我的事,你的房子?你的房子多呢!你不要害旁人,城根草房多,要么不失火,失起来火一烧七八家。”
“老四哎,有我望着哩,烧不起来,你放心吧。”
“有你皮五奶奶望着,我就放心了。”
“你倪四少讲废话。奶奶,不要睬他,我们烘我们的火。”
一个草把能有多大,一刻工夫烧光了。孙孝姑脸一苦:“啊……老五啊,不烘火还好些呢,火烘过了,身上回凉了,这一刻我身上更冷了。”
“奶奶,连我都上当了,我本来不冷的,这时候也冷起来了。”
“我不但身上冷,肚里又饿。”
“唉!真是饥寒交迫,又冷又饿,问你啊,心有余,力不足;不问你沙,又不忍心。天还没亮,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吃的。”
皮五辣子抓耳搔腮想主意。”
奶奶,有样东西,你吃吗?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豆腐浆。”
“我欢喜吃,每天早上弄碗浆吃吃才好呢,润肺的,哪块有呢?”
“我去弄,我到豆腐店里去吃,吃过了带一钵子给你吃。”
“带两个钵子去。”
“带两个钵子做啥?”
“一个钵子盛浆,一个钵于挑火,跟豆腐店里挑点粗糠火带家来烘火,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”
“家里没有钵子唉!”
向豆腐店老板借两个钵子好了,奶奶,你在家等,我马上就回来。”
“靠得住吗”“靠得住,不把豆腐浆弄回来,你不要把我当人。——倪四啊!”
“哎,又喊什么呢?”
“我家女的在家,拜托你照顾些,我弄豆腐浆去了,马上就回来。”
“好啊,你去弄豆腐浆,家里有我照应。”
倪四心里有话:他又跟老婆客气起来了,去弄豆腐浆,不晓得哪家豆腐店倒楣呢。
12 骗吃粉团
皮五辣子出了芦笆门,上街去弄豆腐浆。这时天还没有亮,西北风呼呼的,寒气刺骨。”
冷啊……”
他路着心里想着;东门城外有一家豆腐店。到那里去弄豆腐浆!此时城门已开,皮五辣子抱着鸳鸯坏鞋片,穿过城门圈子,出东门,过吊桥,走不远,前面就是豆腐店。这家豆腐店的门缝中露出灯光,里面还有推磨声,风箱声。皮五辣子蹑手蹑脚跑到豆腐店门口,对着门缝朝里望,见两个师傅在里头忙哩。大师傅年纪轻些,三十几岁,袖口卷到膀弯子,一只手推磨、一只手舀泡黄豆往磨立添料。
二师傅五十几岁,拉风箱烧着浆锅,头一锅浆已差不多熬好。皮五辣子晓得这家豆腐店的老板住在城里,早上来,下午走;两个师傅住在店里;半夜就要起来磨豆熬浆。这两个师傅是镇江大港人,在此地多年了,二师傅老实些,大师傅是个滑头,他磨黄豆,嘴里还哼哼唱唱:“一更景地里呀,亮月儿照花台,叫一声小妹妹,你何时才能来呀?……”
唱了两句不唱了;把勺子往下一放,望着二师傅,“二师傅呀,告诉你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昨儿傍晚,我下河边洗东西,遇到个小大子,(小大子——年轻未婚的女拥人)长得着实不丑,皮子雪白的,胖墩墩的,一笑嘴巴上有两个酒窝。她也下河边洗东西,一见我就向我一笑,说;‘你是豆腐店里的大师傅吧,洗东西的呀?’
我说:‘你也洗东西吗?’
她又说:‘我够不到洗,请你代我洗下子,可以吗?
’我说:‘可以’
她又说:‘你这个人蛮好的,你可有老婆?’
问得真有点意思呢。我说了个谎,说没得老婆。她又望着我一笑,说,:‘你这个人不丑,你店里可有豆腐浆吃吗?我就喜欢吃浆,,你可请我的客呀?’
我说。‘豆腐浆多得很,只要你到我家豆腐店里来,我请你的客,天天去吃都可以。’
她又说:“你家老板晓得怎么好?’
我说:‘你放心.我家老板住在城里,你一早到我家店里去,没有人晓得。’
她又望着我一笑,说:‘好的,明儿一早,我到你家店里,你请客。’
‘我说:‘我板等你。’
她说:‘我要跟你谈谈,一定去。’该应有缘份哩。我把你二师傅当知心人,才告诉你的,请你帮帮忙,架架势,小大子不来拉倒,如果她来了,你快躲起来。我把门一开就抱着她,亲她一个嘴,我先开个心。等我亲过她的嘴,你就跑出来向我吵啊喊的,我就装着哀求你,求你不能告诉老板。你就说,不说可以,小大子也把我亲个嘴。小大子只好让你亲个嘴。”
“你这个狗入的,不存好良心,如果让老板晓得,连我一起下汤锅。”
“你不怕,你知我知,老板不会晓得的。你就答应我吧。”
“我要问你一句话,小大子不肯把我亲嘴,那怎么说?”
“你不要烦,小大子不肯,我跟她磕头,都要她让你亲个嘴,好不好?”
“好,我架你的势,我只想揩个油,开下子心。”
他们两个人在里面谈得津津有味,皮五辣子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。他想:这两个东西不存好心,来沙,我先拿他们开开心。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子,捏起喉咙嗓子,装成女人的喉音:“开门啦!”
“哪一个?”
“我,小大子。”
“啊,我来了,我在这块等你呢,我来开门。”
大师傅望着二师傅,低低地说:“你快,快,快躲起来!”
二师傅也着了忙了,“我躲在哪块?”
“你快趴到粗糠堆子上,快快。”
“不错,叭……叭……叭到粗糠堆上。”
二师傅慌慌忙忙地扒粗糖堆子。”
叫你叭在租糠堆上,不是叫你扒粗糠堆的,柴草堆可以扒进去,粗糠堆怎么好扒,只能往上头一趴。”
“噢,我趴粗糠堆。”
他往粗糠堆上一趴,大师傅拿了一张芦席.往二师傅身上一盖,得意洋洋地来开门。”
我老早就在这块等你了,我们有缘哩。”
走过来,手一抬。拔闩开门。他也不望一望门外是不是小大子,打开门,头一伸,在皮五辣子嘴巴上亲了一下,“我们先亲个嘴。”
“好的,小伙!”
“啊呀,不……不是小大子,是皮五爷嘛!我不晓得哎,对……对不起!”
“好的,小伙,你亲起我的嘴来了,家来再说啊,还有个想揩油的出来沙!”
二师傅把芦席一销:“五爹爹,我是个老实人,我不敢揩油,我吃的他这个狗入的苦。我拉我的风箱,洒我的粗糠,没得我的事。’他以为没得他的事。大师傅吓得抖抖地:“对……对不起!”
皮五辣子走到豆腐店店堂里,四下望望:“你家老板呢?”
“我家老板住在城里。”
“他总要来的,等他来.叫他跟你们谈心。”
“五爹爹呀,不能被我们老板晓得,他晓得了,我们的饭碗就靠不住了。请你做做好事,饶恕我们,我下次不敢亲你的嘴了。”
“不把你家老板晓得,那就私下了事。”
“好的,就私下了事。私下怎么了?”
“私下了事就一个个的谈,先跟你谈。你还是愿打,还是愿罚?”
“打怎么说,罚怎么说?”
“打,就把身子掉过来,打你三十太平拳。”
“啊哟喂,三十下子吃不消,不能打,就罚吧,罚什么?”
“罚嘛,就罚你拿个二号钵子,装一钵子豆浆把我吃,我们就两拉倒。”
“好的,我来舀豆浆。”
大师傅放了心,赶快拿了个二号钵子,舀了浅浅的一钵子浆送过去。皮五辣子接过来,几口喝光。”
不坏,喝下去,手脚都发暧,来啊,再装一钵子。”
“五爷啊,你吃过了,怎么又装一钵子的?”
“我吃过了,我家奶奶没有吃哩,装一钵子豆浆带家去给她吃。哎,可要把我家奶奶喊得来,也让你亲个嘴?”
“啊哟……不敢。好,再装一钵子,给皮五奶奶吃。”
大师傅不敢罗嗦,又装一钵子豆浆给他。”
五爷啊,这块。”
“好的,没有你的事了,再跟二师傅谈谈。——二师傅呀。”
“五爹爹。”
“你怎么说?”
“我不犯法哎”“你不犯法?嘿!大师傅年轻些,少年麻木;你五十多个周年了,想跟大姑娘亲嘴,想从中揩油,污辱人家小大子,你怎么没有罪啊?你罪大呐!”
“这……不错,我不好,我吃的地这个狗入的苦,我下次不敢揩油。”
“你既承认不好,就跟你马马虎虎的。罚你拿个二号钵子,挑一钵子粗糠火,让我带回去把皮五奶奶烘火。”
“好协,我来挑火。”
二师傅弄了一只二号钵子,刚要挑火,皮五辣子又来新花样了。他想起这个二师傅手上有些积蓄,还有几文放债呐,准备弄他几文用下子。”
来啊,你代我挑什么火?”
“就这个粗糠火。”
“不是的。你替我挑鸳鸯火。”
“什么鸳鸯火?我不会挑。”
“不会挑要学。”
“到哪块学?”
“跟我学。我当初学挑鸳鸯火,学费花去四百文。今天传授你.只要你二百文。拿二百文来,我教你。”
“我没有二百文,我不学。”
“不学,你要代我挑鸳鸯火。”
“我不会挑。”
“不会挑就要跟我学。”
“硬要喀着我学,我要有二百文哩,我身上只剩六十文。”
“就六十文,跟你不计较,拿出来沙。”
“好的,六十文给你。我倒学学乖,什么叫鸳鸯火?”
皮五辣子把六十文骗到手了。”
鸳鸯火就是在二号钵子里放一层粗糠垫底。粗糠上头挑火,火上再加一层粗糠,上面再挑火。粗糠上挑火,火上洒粗糠,一层夹一层,这就叫鸳鸯火。”
“我会了。”
“我不说,你怎么会呢?”
“不错,你不说,我不会。”
二师傅想想好气又好笑,这六十文花得冤枉呐!一层粗糠,一层火,就叫鸳鸯火,想得起来说的。”
火挑好了,请你拿回去,让皮王奶奶烘火吧。”
皮五辣子望着一个豆浆钵子、一个火钵于打愣,怎么拿回去呢?其实好拿得很,在豆腐店里借个篮子,把钵子往篮子里一放,拎了就走。他没有想到这点,他要把钵子托在手上走哩:“来啊,请你大师傅把两只钵子端下子,我把他托在手上暖和和的。”
大师傅跟他不罗啸,心里有话:托在手上是暖和哩,走到半路上就要烫手了。他把两个钵子端过来,放到皮五辣子手上。皮五辣子左手托浆钵,右手托火钵,望着大师傅:“我走了,把个底你,下次不许你们谈小大子的话,再有这些玩意,我就告诉你家老板,砸你们的饭碗,到那时就不能怪我了。”
“下次我们不谈小大子的话,你太爷请吧。”
“走罗.”皮五辣子出了豆腐店往西跑。一路上西北风吼吼的,他跑路又是个斜势子。身子歪着,迎面风一吹,呼……火钵子里的火星刮到他的脸上:“不……不好,坏啦,火烧眉毛,还没有手打呢。”
他把身子正过来,钵子往旁边偏偏,“咦喂,不对,烫手,啊唷喂!烫死了,烫手。哪个替我把钵子拿下来沙!”
哪个替他拿?街上鬼也没得一个。只好脚下带快些跑。”
烫手,我的妈啊……快些跑。”
他只顾到手上托的钵子,没有顾到脚底下。这时他已上了吊桥,吊桥中间有条狗在睡觉,他没有看见,一脚踩到这条拦路老狗的尾巴尖子。狗老爹不怕皮五辣子,跳起来在他腿上“哇鸣”一口。皮五辣子一吓,还算他来得快,一跳一蹦让掉了。”
啊咦喂。”
狗老爹虽没着咬到他,两只手上的钵子却没有抓得住,扑通,扑通,甩下河了。狗老爹“汪汪”叫了几声,到城里去了。皮五辣子气呀:我老婆在家里冻死了,等着我家去喝豆浆、烘火,被这个拦路的畜生玩掉了。妈妈的,我打死你。
他下了吊桥在雪地上抓出一块砖头;拿着砖头,进城打狗。皮五辣子到了月城里,天还没大亮。他张张望望找那只狗,看到月城边店面房子的天篷下面得个黑影子,更气。嘿.这个畜生逸当哩,它倒蹲在那块睡觉了,我非要弄它一下子。随手把砖头扔了出去,呼——啪!皮五辣子大吃一惊,咦,不是狗,是什么东西呀?什么东西,锅。月城里口有一间门面,有个做小生意的老头儿卖汤圆子,他每天早上起来,要刮锅。今天老头子起得也太早了,他先把锅往门口一坎,再转身到里头拿铲刀出来刮锅,就这么一霎时,门口漏了空,想不到皮五辣子把锅当狗打,砖头砸过去,把锅砸了个洞。卖汤圆子的老头子在门口跺:“不得命啦,刮锅刮出晦气来了!哪位大爷跟我们穷人不得过,把我的锅砸掉了,生意做不起来了!”
再一望,不是别人,皮五辣子站在那块呐。”
五大爷啊,我又没有得罪过你、为什么跟我不得过,咂我的锅?”
“这……”
皮五辣子望望:坏了,把老头子的锅砸掉了,赔他的锅,身上钱不够,怎么办呢?弄几句话打下子过门。”
老头子啊,你说我碰破你的锅?”
“不是你,是哪个?这里没旁人。”
“我甘为你这么大的年纪,不然要打你个嘴巴子!我跟你没得仇,我发了疯吗?把你的锅砸掉了我又有什么好处?你以为这里没有旁人,只有我在这块,我告诉你,刚才我看见有个小伙子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,贼头贼脑。我站下来注意着他,看看他动什么坏念头。忽然看到他手一招,挥出样东西,又听到‘啪’的一声,这小伙转身就溜,你一喊,我才晓得锅被砸破了,老头子呀,你不要急;我去把他抓得来,叫他赔你的锅。”
烧酒腔一声喊:“我来了……”
拖着坏鞋片子拔脚就溜,卖汤圆子的老头子望着他:“唉!他这个过门打得好呐,真是赋喊捉贼。该我小破财,刮锅刮出纰漏来了。”
“皮五辣子跑到十字街,汗都跑出来了,回头一看,还好,老头子没有追得来跟他纠缠。心想:唉!我家老婆这个命比我的命还苦,我弄到手的豆浆、火钵于又被我甩下河了。这时候,我不家去沙,她在家一定埋怨我;家去沙,不能两手空空的,总要买点吃的带回去给她。买什么呢?清大早上,吃食店还没有开门呢。皮五辣子正在这里想心思,突然听到南大街上——砰,打,噼啪噼啪……噼噼啪啪,砰,打。”
咦喂咦喂,放炮仗嘛,一早放炮仗,什么玩意?我来望望瞧。”
他奔南大街、走不一会,只见前面座东朝西有家三开间的店面,檐口如意钩子上挂着一块招牌,排头两个字:“金陵”,下面三个大字:“复盛园”。招牌上还扎着红绸子,风一吹飘飘的,门口撒了一地的炮仗纸。皮五辣子望望,是一爿新开张的茶访。
他心里高兴,去望望沙。这爿茶坊的老板是南京人叫王有才,不久前到此地租了三间门面房子,开茶坊。今天茶坊头一天开张,此刻店里店外热热吵吵。三间店面的北边一间,砌的炉子,■的笼锅,还搁着做粉团的案板;南边一间是堂口;中间一间有个圆门通后面,后面还有一进七架梁的房子,二面都是龙梢子,(龙梢——正屋延伸的部分,建筑物为厢房)中间一方大天井,龙梢子与正屋相通,天井上搭了个天篷,堂里就象一颗印,方方的,内中摆有二十张八仙桌子。
今天头一天营业,街上起得早的人都来架势,堂里客满,水缸盖子都成了茶桌。堂里的茶客品着茶,一个个谈谈说说,热闹哄哄的。老板围着个围裙头儿,在笼锅上照应。炉上开水咄得翻翻的,两个堂倌拎着水排子,出来灌开水到堂里掺茶,案板上的两个师傅包着糯米粉团。烧火打杂的、跑堂的、做粉团的师傅,全用的本地人。皮五辣子望望这家新开的茶坊,心里有话:他家卖粉团。我刚才一阵跑,肚里又松动了,弄几只粉团填下肚子,吃过了,再带几只粉团家去把我家女的吃。对的。茶坊里老板认不得我,认不得我反而好弄,来啊,想个主意入门,进了门就可以绕他套他了。皮五辣子在复盛园茶坊门口,走过来,踱过去,自言自语地:“粉团不坏,实在不丑,呱呱叫。”
他还没有吃粉团,就先说不坏,呱呱叫了。他在门口二面转。老板在笼锅那边对雇的伙计打招呼:“我是外乡人,到你们这里来开茶坊卖粉团,两眼漆黑,人地生疏,差不多的朋友,你们看见要招呼招呼,请人家进来喝茶,生意要好好的做。你们不要以为我是老板,你们是伙计,做生意就不尽心。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大老板,我们大伙儿在一起混饭吃的。——锅里里大火烧啊!’老板照应着笼钢,嘴里说着话,耳边听到店门口喊“不坏,粉团呱呱叫……”
心想:是什么人在门口呢?再望望,噢!这位老兄想进来吃粉团,又不敢进来,在门外转什么?嫌贵?我家粉团二文一个,不会得卖你三文一个。老板再朝月宫门里望望,看见堂里的一个堂倌,拎着水铫子站在圆门口,望着门外发呆。”
你依妈的发什么呆?人家在外头转,你要招呼人家,请到里面泡茶,粉团儿马上就出笼;你不招呼人家,依妈光发呆的?”
堂倌望着老板打哨语,手在嘴巴子上抓抓,又伸五个指头,抓皮伸五,暗中告诉老板,他是皮五。昨天晚上东伙在一起吃晚饭,我们把了底给你老板,此地有个皮五辣子,是凡新开的店地都要来沾下光的,明天早上开门,万一皮五来,吃几只粉团.不把钱拉倒。不要跟他罗嗦,这一刻,堂倌见皮五来了,嘴里不好说.就望着老板打哨语。王老板把堂倌的意思弄错了,见他伸五个指头:“嘿!你依妈的心太黑了,我家粉团只卖二文一个,你望着我竖手,要找卖他五个钱一个吗?我们做生意不欺人的,不能卖他五文一个。”
跑堂的见老板不懂.又不好跟他明说,只好把水铫子一抬,拱到堂里去了。老板见他到里头去了,心里好生气:你不愿招呼人家,让我来招呼。老板掉过脸来,望着皮五辣子:“喂,伙家,你要吃粉团请到堂里来,不要在门口转哎,请进来泡茶喝。”
皮五辣子就他这句话进门:“哈哈哈,来了,本当不来的,既然老板招呼我,不能不进来,恭喜恭喜,恭喜宝号开张之喜啊!”
“好的,恭喜,恭喜!全靠朋友们捧场架势呀,请到堂里头坐。”
“堂里人多,我就在柜台面前站站好了。”
“我来端凳子。”
“不要客气,找欢喜站站。”
“我来泡茶。”
“我早上从不喝茶,等会儿弄几个粉团尝尝。”
既不泡茶嘛,王老板就倒了一杯便茶往柜台一放:“便茶,不算你的钱,请老兄等一会,粉团马上就出笼了。”
“好,我等下子。来啊,你就是这块的老板吗?”
“好说,不敢当,谈不上老板,混饭吃的。”
“贵姓?”
“我姓王。”
“王老板,台甫是?”
“草字有才。”
“王有才,高雅高雅。府上是?”
“小地方是南京。”
“好地方。你家老太爷?”
“我的爹不在了。”
“西去几年了?”
“去世已有三年。”
“他在日叫什么名字?”
“他在世叫王德富。”
“他叫王德富,你叫王有才,德富,有才,不坏不坏,请问你王大爷,你家几位昆仲?”
“好说好说,我弟兄三个。”
“你是?”
“我是老大。”
“老二老三在哪里发财?”
“他们都在南京,混得比我好。”
“做什么贵业?”
“一个开炮仗店,一个开豆腐店。”
“请问尊夫人娶的哪块的?”
“这……”
王老板把他望望,暗想:这个人真好玩呐、罗哩罗嗦的,又问家眷娶的哪里的。唉,我们外地人到此地开店真难、入家摸不清我的来历,就不好跟我遇事,他问我,我就陪他谈谈。”
我家眷娶的南京的。”
“家来几年?”
“家来十一年了。”
“生了几个孩子?”
“生了一个。”
“男孩子还是女孩子?”
“男孩子。”
“今年几岁?”
“今年八岁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“叫哈巴狗儿。”
“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养的?”
“三月初三、”“什么时辰?”
“这……”
王老板心里头有些不大舒服了:这个人是穷嘴,又问孩子什么时辰生的,难不成替我的孩子算命吗?真罗嗦,就告诉他吧,“三月初三午时生。”
“午时。这个时辰不丑。请问你岳家贵姓?”
“岳家姓李。”
“岳父在吗?”
“在南京。精神很好的。”
“你几个舅爷?”
“两个。”
“做什么贵业?”
“在人家南货店里,生意人。不谈不谈,你请喝茶。”
王老板又到笼锅上照应去了。皮五辣子低着头,暗暗地盘算:吃过粉团,拿什么话跟他说。一刻儿,粉团出笼了,热气冒冒的。王大爷先装两盘子粉团来,一盘子装六个,两盘子共计十二只:“老兄哎,来,请吃粉团。”
“粉团不坏,王大爷,几文一只?”
“你放心,我们做生意不欺人的,二文一个,怎么样?”
“便宜,不贵。恭喜你王大爷,生意一天好似一天。这个粉团多大啊,三文一个也吃不到呀!”
还没有吃,先说几句好话。”
我来拿筷儿给你。”
“不要拿,就玩两双半。”
他拿了一个粉团就往嘴里送,“咦喂,烫嘴,豆沙糖的,里头还有草油丁子,不坏,咦喂,糖都洒出来了。”
糖往下滴滴的,滴到脉门上,他膀条子一抬.嘴靠着脉门,用舌头来舔。他吃掉一只,再拿一只,扒开一望:“这是白糖五仁的,更好,比豆沙的还好吃。”
这个吃掉了,再来一只,“这是咸的,菜肉的,透鲜,里头还有虾米丁子,着实不坏。”
吃着说着,“不坏,呱呱叫。这种粉团,他不晓得哪一年吃过的,今天吃着,真正打嘴也舍不得丢。他是个穷肚子,捞到一顿,就是一顿,左一只。右一只的,死撑活胀,把十二只粉团吞下肚,连腰都弯不下来了。”
王老板呀,请你再装两盘子。”
“你不能再吃啦,下次再来好了。”
“我不吃了,再弄十二只带回去,给家里人尝尝。”
”带回去的,这个可以。”
王老板又装了两盘子,往柜台上一放。皮五辣子把十二个粉团并在一个盘子里,把盘子往手上一托:“王老板,我吃十二个,带十二个走,共计二十四个,一共几文呢?”
“二十四个,二文一个,共计四十八文。”
“四十八个钱,不贵,真吃得过。王老板啊,我把粉团送回去,过一刻地把盘子送得来,再带四十八文来。今天宝号第一天开张,你也不要客气。我呢,那笔帐也不跟你算,以后再说吧。”
王老板听了一怔:他讲什么?什么那笔帐以后再说?哪块的一笔帐?不懂。”
哎哎,盘儿不能带走,我们店里碗儿、筷儿、盘地不出门的,粉团我弄纸给你包下子,请你老兄把四十八文丢下来。”
“停一会儿送得来。”
“这个不能。我们今天第一天开门,你老兄头一个吃粉团的,放顺遂些,请你把钱;我兄弟不认得你。不知尊府门朝东,门朝西,盘儿不好带了走。”
皮五辣子听王有才说不认得他.故意发起脾气来了,把粉团盘子往柜台上一放,爬到柜台上,站在上面跳着、跺着脚:“好!王有才,你说认不得我,你不过开了爿茶坊,没有发财,你倒认不得人了。既认不得我,那就不能怪我跟你翻脸,店门上起来,有帐算帐,算过帐再开门!”
王老板见他爬在柜台上跺着脚,蛮喊鬼叫的,还说什么把店门上起来,算过帐再开门,急得冒冷汗:“你这个依妈的,太不讲理,吃粉团不把钱,也可以,你吃下去的吐出来,就不要你的钱了。”
“你嘴里放干净些,不要依妈依妈的。里头茶客一个不许走啊—一!”
案板上的两个师傅也不包粉团了,他们晓得皮五辣子吃粉团不给钱,反过来要跟王老板算帐,不晓得算什么帐。两个师傅借这个机会歇下子。烧火的不偷懒.还在那里往锅膛里塞木柴,堂倌们一个个躲在堂里不敢出来。吃茶的茶客听到皮五辣子的喊声,生怕被带灾:“坏了,庆五辣子在外头闹起来了。我说不来的,你要拖我来喝茶,吃粉团,粉团还没有吃到,怕的先吃皮五的太平拳了。这怎么好?”
“兄弟呀,我拖你来喝茶,不晓得皮五辣子来闹哎,早晓得他来.我也不来了。”
皮五辣子一喊,堂里乱糟糟的,茶客想跑又跑不掉。这一刻.堂里有位白胡老头地站起身,安慰大家:“诸位不要怕.你们喝你们的茶,让我去跟皮五辣子谈谈。”
老太爷走到店堂口,对着皮五辣子:“老五啊,爬到柜台上象什么话?有理不在声高。有话下来说,不能闹啊!”
“你老人家的话对的,有话说话。我下来谈,不黄你老太爷的面子。”
他倒爽快,从柜台上跳下来了。他就希望来个人做下子拦停,(拦停——阻拦调停,达到和解的目的)白胡老头儿出来,再好没有。”
你们究竟为什么事啊?”
“我告诉你……”
“我说,为什么事?他吃我的粉团不把钱,依他妈的还要跟我算帐,死不要脸。我真不好度思讲了。”
“王有才,你说,我就不开口;我说.你就不要说;我们一个个地说,不要抢了说。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“我不好意思讲了,你说。”
“我说,请你不要说,不讲理,嘴巴子翻过来打。”
“老五啊,究竟什么事啊?”
“老太爷,天下人不晓得,你老人家晓得的,我父母在世的时候,我家开当典,开银号,家财很大。”
“不错,我看你出世的,看你长大的。”
“我十三岁上,父母双亡,父母一死,我也不怕人笑,瞒也瞒不住人,我不学好,把家财都玩光了。穷得不得过。怎么办呢?常言说得好,官穷翻旧案,人穷翻旧债,我就把我家老子丢下来的帐簿子翻过来查查看,一查查到帐簿上有笔帐未清。欠我家债的这一位是南京人,姓王叫王德富,差我家帐上五十两银子,我不能不要沙。一打听王德富这个人虽已死掉了,但他有三个儿子。老大叫王有才。”
手指着王老板,“就是他。老二老三都在南京,一个开炮仗店,一个开的豆腐店,混的都不错。他王有才家眷娶的南京的,进门已十一年了,生了一个男孩,今年八岁,叫个哈巴拘儿,三月初三午时生的。他的岳丈姓李住在南京,丈人老头还在,精神很好。两个舅爷在南京,生意人,在人家南货店里。我怎么晓得这么清楚的呢?他王有才完婚的时候,我家还出过人情,他的老婆生小孩子,坐月子,我家又送过月子礼。我不是倒肚子啊!(倒肚子——说难过话)
这些废话,可以不谈。现在我听说他王有才到了我们此地,在南大街租了房子开茶坊卖粉团,我并代他欢喜,凭他外地人到此地开爿店不容易的,总算他王大爷神气。我想到帐上王德富差我家五十两,王德富死了,这笔帐当然跟王有才算。他是他的大儿子,家有长子,国有储君,父债子还,我要向他王大爷要这个帐。找再想想,不能。他王有才在南京如混得好,也不会得到此地来开茶坊,一定是在南京混不下去了,才到此地开茶馆。
我向他要这笔帐,他拿不出来。我想过几年,等他王有才生意做得好,手上宽裕了,再跟他把这笔帐提下子,他能抽几个钱还找更好,抽不出来就拉倒。老太爷啊,我并不想向他要这个钱,人家还拿出钱来交情朋友呐,我把他王有才当朋友的。今天早上,我走他家门口经过,承他之情,看见我很热情,招呼我,请我进来喝茶。我说,我早上不习惯喝茶。他说,老五啊,不要走.马上粉团出笼,弄几个尝尝。一刻地,粉团出笼了,我吃了他十二个,着实不坏,二文一只,吃得过,再弄十二只带回去给我老婆尝尝。吃十二个,带十二个,共计二十四个,二文一只,一共四十八文。四十八文我身上没有吗?我虽穷,身上几十文还是有的,我是试探试探他,看他王大爷良心怎么样。我说,王大爷呀,盘子借用一下,马上送盘子来,把四十八文带得来,那笔帐以后再说。
他王大爷应当跟我客气下子。他没这话,你晓得他跟我说什么?他说认不得我,盘子不好带了走,四十八文丢下来,不把钱也可以,吃下去的再吐出来就不要钱了;他还狗头上套角——装(羊)佯,说不晓得他家老子王德富那一笔帐。老太爷啊,你老人家晓得我的为人,我这个人最好说话的,为什么我要爬到柜台上跟他闹?他王有才太混帐,我忍无可忍,才跟他闹的。现在我们有帐算帐,四十八文照给,他家死鬼老子差我家帐上五十两银子,我要他王有才还帐。请老太爷问他,他是不是王德富的儿子?我说的话对不对?说得不对,五十两银子,一两都不要。店门上起来呀,算帐!”
“老五哎,你不要喊,让我来问问他。”
“好,他开口,我就不说。你问他沙!”
……王有才差点把尿急出来,弄得哭笑不得:“老太爷,你老人家不晓得,他个依妈的跟我谈家务的,这许多话是我告诉他的,我被这个依妈的绕住了。”
“王有才呀,你认不得我,怎么把家务话告诉我呢?你这话想欺老太爷靠不住。老太爷呀,你再问,看我的话对不对?”
“老五,你的话皆说得不错。王老板也不要着急,究竟你们怎么说?”
王有才心里也明白了,老太爷喊他老五老五的,跑堂的又望着我抓皮伸五,着样子,这家伙就是伙计们昨儿晚上讲的皮五辣子,我只好认倒楣了。王有才望着这位白胡老太爷:“老太爷,请你代我作主,怎么说,怎么好。”
“好,我代你作主。老五呀,你有话跟我说好了。”
“我……我有什么话呢?就是有话,我也不说了,一则黄不起你老太爷的面子,二则他王大爷是外地人,他第一天开张,我也不能跟他闹。不过嘛,前者王德富欠我家帐上的五十两,这笔帐他王有才要承认,过去的利息暂不算,从今日起,一天十个粉团算利钱。过三两个月,他把五十两银子一把头还我更好,如一时拿不出,也可抽还,先通十两,下欠四十两,我就减去两个粉团一天,八个粉团算利钱,过一向时再抽还十两,还欠三十两,再减两个粉团,一天六个粉团算利钱;本钱还到哪块,利钱减到哪块。不要说对待他王有才,就是对待他的死鬼老子王德富,也对得起了。”
王有才着闷躁,心里有活:个依妈的,王德富,王德富的。我被他绕而套的套住了。白胡子老头子把王有才望望:“王老板,他这样说,你答应不答应?”
“我讲过了,他怎么说怎么好,他的话,我答应哎,依妈的,没有我说的话了。都是他有理。”
”就这样,你们不能再闹了。”
“对不起你老人家,我们吵闹,你们茶客不安,请你老到堂里去品茶,吃粉团吧,不问吃多少,你的帐归我算,我会东,在利息上扣。”
“咦喂,不客气,没有哪个敢扰你,吃你的,吃下去也不得安,只要你不闹,我们就安逸了。”
“放心。不会闹的。你老人家代我到堂里打他们茶客的招呼,请他们不要走,等候吃粉团,二文一只,粉团好哩。”
这位白胡子老太爷到里面去安慰大家:“皮五辣子叫我打你们的招呼,请你们不要走,等一刻吃粉团。”
这些茶客都放心了,一个个慢慢品着茶,等候吃粉团。皮五辣子把十二个粉团用盘子托在手上,望着王有才,王有才也望着他。王老板的脸气得板板的,皮五辣子望着王大爷笑笑:“王大爷啊,看你气得这个样子,何必呢?你呀我的,吵过就算了,弟兄们船头打架,船梢和好。今天你不能怪我,只怪你太不注意,说话推板人。你这是跟我说的,如跟旁人说这些话,你就不得过,就容易上当!”
皮五辣子一语双关,暗指你王有才认不得人,什么话都跟人家谈,遇到个大骗子,你就上大当了,今天教你学学乖。吃了他的粉团,还要教训他几句;“王大爷呀,人啊,都要凭良心的,不凭良心,没得日子过的。五十两银子还不还听你,嘴讲十个粉团一天的利息,其实我每天可来可不来。来,就吃你的粉团,不来就拉倒。跟我这种人最好说话的,我虽有杀人的样子,没有杀人的心,请你王大爷以后说话注意。我走了,再会,再会。莫忙,你家宝号头一天开张,我不能吃白大,给钱,替你进财。”
他掏了一个小钱,往柜台面前的钱筒子里一甩,“恭喜你王大爷,一本万利啊!”
然后身子一磨,托着粉团盘子,放开烧酒嗓子一声喊:“我皮五辣子家去了——”王有才气得不开口,心想:今天这件事,真学到乖了,下次遇到不认得的人,差不多的话,不宜多谈。这刻见他把一个小钱甩下钱筒子,最后听到他说了一本万利这句讨喜的话。脸上才稍微松解些,自己想想也好笑:个依妈的,真学到乖了。
13 疑妻怜妻
皮五辣子托着粉团奔东门城脚根,到了家,没有见到孝姑姑:“奶奶,你到哪块去啦?”
“老五哎,我在这块晒太阳哩。”
孙孝姑此刻在草房南面顶头,跟倪四奶奶坐在一条板凳上晒太阳;听到皮五辣子喊,应了一声。四奶奶站起来让五太爷坐。皮五辣子走过来:“奶奶吃粉团。”
“老五,你弄的豆腐浆呢?”
“我本当去弄豆腐浆的,在路上遇到个朋友,拖我到新开的复盛园茶坊吃粉团,粉团好哩,我这个朋友又买了十二个,这盘子也买得来了,要我带回来把你尝尝。奶奶,吃啊。”
孝姑且吃过早饭,只尝了两个。又拿两只请四奶奶吃:“四奶奶,吃粉团。”
“不……不客气。”
四奶奶嘴说不客气,手倒伸得来了。倪四家小伙蹦蹦跳跳地家来,看见他们吃粉团,也闹起来了:“我要吃哩。”
皮五辣子拿个粉团给倪四家小伙:“乖乖,吃啊。”
“好吃哩。”
“老五呀,你再吃两只吧,这块多哩,我们吃不了。”
“我已吃得足足的,一只也吃不下去了。”
还多几只,四奶奶端家去,放在碗间里,晚上在粥锅里烫下子,让倪四也弄两只尝尝。这一刻,皮五辣子陪孙孝姑坐在一条板凳上,夫妻两个晒太阳,谈谈闲话。孙孝姑心里有话:他一天到晚死在外头转,今日早上真难得,在家里陪我晒太阳,看样子他满高兴的。来沙,乘他高兴,劝他几句.上次张妈妈丢给我零用的五两银子还在我身上哩,最好交给他做个小交易,能赚到几文,我们夫妻把嘴糊过去就好了。我不能一辈子靠张妈妈养。在家从父,出门从夫,我要依靠我的丈夫过日子哩。不过,我也要防他有了银子再去赌钱,最好先试试他。“老五呀!”
“奶奶。”
“我有句话想跟你讲,又怕你不欢喜,先打个招呼,说出来你不要生气。”
“奶奶,夫妻们应当有话直说,不管你讲什么,我决不生气。”
“老五呀,人家常说,小人闲居为不善,是业好容身,你二十多岁的人了,整天游手好闲,玩到哪天呢?你为什么不想弄个生意做做?”
“奶奶,这些话不要你说,我也晓得,小人闲居为不善。我也想弄个交易做做,哪怕是拎只小篮子卖花生、瓜子都可以。一文本钱没有,生意怎么做得起来呢?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,我也闲得难过呢!”
孙孝姑把头点点:他也晓得整天在外头鬼混不好哩,如果他能下狠心不再赌钱,那就更好了。”
老五呀,你想不想做生意?”
“怎么不想?没本钱。”
一有了本钱.你又要赌了。”
“我再赌就不能算人了。奶奶,你有本钱吗?有的话给我做生意。”
“有是有的,不多!”
“不多嘛,先小混混沙,拿出来给我。”
如果他能下狠心不再赌钱,那就更好了。”
老五呀,你想不想做生意?”
“怎么不想?没本钱。”
“有了本钱,你又要赌了。”
“我再赌就不能算人了。奶奶,你有本钱吗?有的话给我做生意。”
“有是有的,不多。”
“不多嘛,先小混混沙,拿出来给我。”
“我把钱给你,有点不大放心,怕你又去掷骰儿。”
“我再赌,就是你养的。”
“不要赌咒。你把睑掉过去,不要偷望,我拿了给你。”
“好,脸掉过去,不望。”
“不要望呀!”
“奶奶,我不望,望一眼就害眼睛。”
孙孝姑想想:身上五两银子,不能全给他,先给他二两,试试看。她掏出二两银子,往皮五辣子手上一放:“就这么多,不能赌呀!请你去做生意。”
“哈哈哈,白花花的银子,奶奶,我做生意赚到钱全给你,我去做生意了……”
二两银子到了手,掉头就走。上街去做生意?靠不住。他跑到街头,把手上的二两银子望望:二两穷银子做什么倒头的生意,最好到王老二家玩玩,抓两把骰儿,挪到两把“四五六”,比做什么生意都好。对,到王老二家去。皮五辣子到了西门外王二家,把二两银子放在桌上:“大伙来陪我抓两把。”
众饥荒贼陪他掷骰子。齉鼻子多话了:“不坏,不坏,二两。老五呀。你二两银子讹的哪个的?”
“你齉鼻子说什么?讹的。告诉你,这个是正大光明的银子。是我家老婆给我做生意的本钱。不象你们的钱,都是做扒儿手扒得来的。”
“咦喂,你了不起,正大光明的钱!”
“齉鼻子,少说闲话.你们陪老五弄两把。”
王二照应他们掷骰子。皮五辣子把骰地抓起来,甩下去,一把么二三,把二两银子输得干干净净。”
可有啦?”
“有哩,你们等下子,我家去拿钱,马上就到。”
皮五辣子心里有活。我家女的叫我把脸掉过去的,她身上还有哩,家去再跟她拿。他出了王二家门,走着想着:啊呀,她给我银子是让我做生意的,现在银子输掉了,家去对她怎么交代呀?再向她要,怎么开口?这……来沙,家去弄个谎说下子。孙孝姑这一刻还在门口,见皮五辣子回来了:十五爷呀,你做的什么生意?可曾赚到几个钱?”
“奶奶,我把二两银子拿上街,忽然遇到个好朋友,他想跟我合伙到外地贩些货回来卖,赚的钱,除去开支,多余的钱二一添作五对分。他说二两银子太少了,我把身上的二两银子先给了他,答应他再凑些钱,要他在街上等我。奶奶,你身上还有多少,全拿给我,本钱多,生意做得大,就赚得多;赚的钱全交把你,以后你当家。奶奶,快拿出来吧,越多越好。”
孙孝姑不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,心想:身上还有三两银子,全交给他吧。”
老五呀,这里还有三两,我身上没有了。”
“就三两,够了。”
他把三两银子骗到手,说了声;“我去做生意了。”
掉头就跑。皮五辣子再到五二家去赌,三两银子又是肉馒头打狗,有去无回。这时候他望着盆子里的三颗骰儿发呆。齉鼻子把他望望。”
皮五辣儿,你发什么呆?家去再拿呀!”
“我家老婆身上没得钱了,到哪块拿呢?”
“没得拿啦?不输你输哪个?你皮五辣的银子瘟臭的,你他妈的绿帽子戴起来了。”
“你齉鼻子说的我不懂。我的钱是臭的?哪个戴绿帽子?请你说情楚些。”
“你不懂吗?我说出来你就懂了。你娶马马,收的人情,早已输光了。那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说过,你娶的这个老婆不蚀本,私房钱不少,都带到你家来了。当时你怎么回我的?你说她一文没得,今天哪有银子把你做赌本的?你家女的生得漂亮,一定跟哪家小老板或者哪家公馆里的大少爷相好,弄顶绿帽子把你戴戴,她才有钱把你的。你还鬼吹你的钱来的光明正大呢?在我齉鼻子看,是臭钱,你他妈的死不要脸!”
王二急死了:“哎,齉鼻子的话不能听。”
皮五辣子气得抖抖的,脸都变了色:“二哥呀,齉鼻子的话不可不信,他不提,我还想不到;我家女的哪里来的银子?我人虽穷,她瞒着我跟人家有不规矩的事,我不能容,我家去非要查点下子。”
“老五呀,在我看,你家女的蛮好,不会得有闲事,你回去不要跟她着气。”
“二哥放心,我回去好好地问她,要她跟我说明,如果嫌我家日子难过,她可以跟人家走,我决不会留着她在我家受罪;如果她真弄绿帽子给我戴,我决不答应。二哥呀,我走了。”
皮五辣子一走,王二把门关起来,走到齉鼻子旁边;“呸!”
对着刺鼻子脸上,喷他一水。齉鼻子手捂着脸:“王二,你……你浇什么粪?”
“你齉鼻子没有话找话说,你这张臭嘴,有得没得地瞎嚼大头蛆。皮五奶奶偷人你看见了吗?就是她真有闲事,你也不应该在皮五辣子面前说。你他妈的信口开河,皮五辣子脾气又坏,家去着气,夫妻打架,万一闹出人命来,你有什么好处呢?”
“王二呀,你……你怕的什么事?我把他看透了,他是个死没出息的东西。你以为他不晓得他老婆钱的来路呀?老实说,我今天是有意说这些活气气他的。他开口闭口说我们的钱是偷得来的,瘟臭的,他的钱正大光明。他妈的,什么正大光明的钱?我还是这个话,他是臭钱!你王二以为他家去要着气,我看他到了家就没有屁放了;就是发点臭脾气,只要他的老婆再把他二百文,他就没得气了。不相信等刻地他还要来,拿几文送给你我。”
“在我看,老五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王二在这里埋怨齉鼻子,不放心皮五辣子.怕他回去要闹出来事情来。皮五辣子出了王二家门,越想越气,他走到一家铁匠铺子门前,看到店铺里挂了许多铁器,磨过身子进了销门:“老板。”
铁匠铺老板看他脸上气色不大好看。赶快来接待:“五太爷.有什么事?”
“买把刀。”
“什么刀?”
“厨刀。”
老板就拿了一把厨力给他:“这块,厨刀。”
“可快呀?”
他问这把刀快不快,老板不能说刀不快沙。”
快的。”
“快的,借把我去杀一个人,马上再还你。我走了。”
铁匠铺的老板一吓,快溜!生怕皮五辣子杀人,自己要受牵连。孙孝姑此刻还在门口晒太阳,掸眼看到皮五辣子从东城根向家跑,等皮五辣子走近,看到他脸色很不好看,气鼓鼓地,手上还拿着把厨刀。不知他又有什么玩意?站起来,恭恭敬敬地请教他一声:“五爷,你回来啦?”
皮五辣子本来打算一刀把老婆杀死,这当地见孙孝姑请教他,没有忍心动手。手一抬,铛啷!把刀摔在地上。他眼泪都急出来了:“五爷还六爷呐,做什么倒头生意?银子被老子输掉了!银子是臭的。我问你,银子是哪块来的?你要老实招供。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,暗中跟别人搞鬼,弄绿帽子把我戴,办不到!你快说。说出来。你自己死吧!刀在这里,你自割嗓子,怕割嗓子,我这里有带子,你去上吊;怕绳子勒就投河,河里没有盖盖子,说呀!”
“啊!冤枉呀!啊……”
孝姑踩着脚放声大哭。倪四在家一望,吓得抖抖颤颤:“不,不……得得了啦,皮五辣子要杀五奶奶!奶奶,皮五奶奶有没有闲事,你总该晓得,她跟哪个搞鬼,你晓得要说呀,不然,你也不得过身!”
小伙老子哎,五奶奶足不出户,没得闲事的。五爹爹要跟她动刀了,你上去拉下子沙!”
“我不敢,我上去拉,被他一刀顺带,我就没命了。奶奶,哪家人家着气动刀的,这……这怎么好?”
吓得倪四夫妻没手抓痒。孙孝姑这时一肚子委屈说不出口:把银子他做生意,被他输掉了反说银子是臭的,还说我弄绿帽子给他戴,真把我冤枉死了!这种日子怎么过阿!也罢,我先把银子的来历告诉他,然后再一头撞死在他面前。孝姑踩着脚哭着说:“这五两银子是张妈妈贴补我零用的,我一个钱也舍不得用,给你作做生意的本钱。谁知你把五两根子又输掉了,回来反说做妻子的在家有不端之事,你把我冤枉死了,我不如早早一死吧!”
说着就要撞墙。皮五辣子听说五两银子是张妈妈给的:啊哟,我真的冤枉她了!赶快抱着孝姑:“奶奶,请你保重些,不要哭沙,我跟你闹了玩的,你不要生气。怪我不好,我打嘴!”
啪!啪!在自己嘴巴上连打两下,孙孝姑还是哭着,他就差跟她下跪磕头了,“奶奶,你千万不能生我的气啊,我跟你讲的笑话,闹了玩的哎!——倪四呀!”
“哎。”
“你是活死人吗?我们夫妻着气.你为什么不上来拉下子?你想看笑话吗?”
“你们夫妻着气,要动厨刀,哪个敢拉?”
“夫妻闹了玩的,怎么能动刀呢?刀是买家来切菜用的,不是杀人的。”
“真笑话!夫妻着气,能动刀玩吗?这样玩法,不是小孩子玩蜡趴,大腿要玩掉下来哩。”
孙孝站被弄得哭笑不得,心想:你说假的,刚才他把刀往我面前一掼,真象恨不得暂时要我的命;说是真的,这当儿他又打我的招呼,说跟我闹了玩的。跟他的事,真又真不得,假又假不得,我倒尽穷楣,遇到鬼了。唉!实在没有这个肚子跟他着气,从今起,不睬他。我也不想他做生意了,有他等于没得他,强如他死掉的。孙孝姑弯腰拾起刀,转身回家去了。
皮五辣子这时候吃了后悔药,想想自己实在对不起老婆。今天这件事,全是齉鼻子惹出的是非,这个狗人的齉鼻子真坏,我不去甩他两下子,这口气出不掉!去打齉鼻子。才想走,又想起孝姑:咦喂,我一出去,我家老婆万一在家寻死怎么办?来啦,叫倪四看着她。“倪四呀,我上街去下子,我的老婆交给你了,你看着她,她死掉了,你的老婆赔我我都不要。”
“好呀,我替你看着五奶奶,请你不要寻死,你一死,我的奶奶赔他都不要。”
孝姑听了好笑:他生怕我寻死呢,我才不死哩,跟你皮五辣子不值得着气,要气,肚肠子能气得打十七八个结巴。皮五辣子又到了王二家门口,手一抬,嘭嘭嘭!”
二哥,开门啊!”
齉鼻子听到皮五辣子喊门:“王二呀,皮五辣子又来啦,你开门沙!”
“老五,我来开门。齉鼻子呀,我打你的招呼,你跟皮五辣子不要讲废话.”“你怕他,我不买他的帐,死没出息的东西,到家发个臭脾气,他的老婆望着他一笑,二百文杵到他手上,就没事了。这时候他把二百文拿得来,又是送给我们。”
“叫你不要废话,你还叽哩咕鲁的。”
王二门一开:“老五,请家来”“家来沙。”
“家去没有说闲话吗?”
“唉,二哥哎!我有什么说的呢?我又没有看见她有闲事,就是看见了又怎么样,不能打死她沙”“你家女的不见得有闲事,齉鼻子的话,强如放屁的。”
“二哥呀,我这个人耳根子最硬的,别人说我家女人不规矩,我不信。二哥哎,退一步说,就算她有闲事.也不好怪她,只能怪我这个男人不学好,养不活她。哎,不谈不谈,家丑不可外扬,是不是呢?”
“对,老五呀,你度量放大些。”
王二劝着他,齉鼻子们要找废话说:“皮……皮五辣子呀,我,我说的,可有几分数?”
“齉鼻子伙家,你说的是有几分数哩。”
“你的老婆跟哪个相好?”
“唉!伙家,我打你个招呼,请你不要谈我家的话,说出来,我面子上难看,个个要笑我呐!”
“皮五辣子,你怎么这么没用的,当真的愿戴绿帽子呀?你告诉我,我帮你出气,只要约几个朋友,带根绳子,把那个小伙诓到没人的地方,拿绳子把他捆而扎之,先请他吃捆蹄,然后把他捧起来摔,非要把这个小伙摔得半死半活,代你出下子气。来啊,你家老婆究竟跟哪个?你告诉我,你呀我的,都是窝内鸡,蹩脚的朋友,谈不到笑你的。”
“唉,承你之情,要帮我出口气,不过,我说出来,你齉鼻子虽不笑我,这块人多,我怕他们要笑我。”
“你告诉我沙!”
“告诉你嘛,他们也听到,我难为情呐!”
“你伯他们听到,就跟我掏个鬼。”
“好,你把耳朵送过来沙。”
齉鼻子头一伸,眼睛一闭,将耳朵送过来。皮五辣子巴掌磨得滚热的,手一抬,贯足劲,一个巴掌掴在齉鼻子嘴巴上,啪地一下。”
你他妈的!”
接着又是一下,左右开弓,啪啪!”
打死你这个婊蛋!”
“唉哟,皮……皮五辣子,你……你打我做什么?”
“就这两下子,把齉鼻子的牙花打得血渗渗的。齉鼻子捂着嘴巴子哭起来了:“呦呦呦,你打,你打!”
“我打!我要打死你这个狗入的!我家老婆有闲事,你看见的吗?你他妈的有得没得地瞎嚼大头蛆,要晓得,我家老婆大贤大德,跟着我受苦,一句怨言也没有,张妈妈给她的五两银于,她舍不得用,交把我做生意,被我输掉了。她待我这么好,你却说她跟人家有闲事,说我绿帽子戴起来了。我把你的话当真的,家去几乎一刀把我家老婆杀掉,我家奶奶受了我的冤枉气,全是你他妈的说是非话挑起来的!我不打你打哪个?打了还要打!”
“呦呦呦,你皮五辣子把我打死了吧,不把我打死了,你不是人养的!哎哎哎,你打……”
“你不服气,掉过身来,再弄你几下子太平拳。”
“我齉鼻子不回手,睡下来把你打,你把我打死吧!哎哎哎……”
“皮五辣子跑过去想再刮他两下子,王二赶忙上来拉着。”
好了,老五哎,打过他的嘴巴子就算了,不能再打了,齉鼻子就是嘴坏,专讲是非话,两个嘴巴子打得好!”
哭宝子、桃核子、大侉子、小侉子、三撒子、小癞子也都说:“打得好。打得好,打得不多。”
“你们都帮着皮五辣子。我齉鼻子给你们打死了吧!”
“齉鼻子,你再开口,我就再刮你两下子。”
“打过就算了。来来。”
王二把皮五辣子往后进房子里拖,准备留他吃晚酒,替他消消气。
14 学做生意
皮五辣子在王二家喝酒,喝得哭起来了:“二哥呀,呼呼呼……”
“咦喂,兄弟,你怎么哭起来的?”
“我想想心里难过。我这个人耳根子太软,把齉鼻子的话当真的,让我家女的受冤枉气,我怎么对得起她呢?”
“兄弟哎,不要穷嘴罗嗦的,就算了吧。”
“二哥呀,我打算明天起弄个生意做做,不在乎赚钱,不过是想做点正经事,这样心里就稍微安逸些,也对得起我的老婆了。我身上一文本钱没得,在你二哥看,我能做什么行当呢?”
“做生意多多少少都要有几个本钱,你一文没有,做什么生意呢?”
“就是跟你商议的,你看我能做什么生意?”
“真想做生意嘛,我看有个生意你能玩。”
“什么生意?”
“我不拿别人打比儿就谈倪四,他贩一担菜,最多二百文,挑到城里起码卖四百文。净赚二百文。他家夫妻俩,还有一个小孩子,也混过去了嘛,你难道就不如倪四吗?”
“对的。二哥呀,卖青菜我能玩。这不要花什么本钱,凭我的面子,到菜园上挑担把青菜,园田上的大爷也不好意思向我要钱的。”
“菜可以不花钱,扁担、秤、八根系儿,(八根系儿——一副筐篮。一只箩筐四根系,两只八根系)总要花钱买吧!”
“二哥哎,我想先卖一天试试,能吃这个苦,以后就以此为生。想天法都要办副担子。如若这个生意做不来,吃苦一次头,下次就不玩了。先试下子。”
“先试下子也好,哪里有担子呢?你不能把莱捧在手上卖沙!”
“担子嘛,我回去跟倪四商量,向他借下子。”
“他不肯借呢?”
“不肯借也要借,我家去跟他商量。”
“好啊。”
王二都以为他酒吃多了,谈了玩玩的。”
外面不早了,我回去了。”
“好走.好走。”
“得罪二哥,明儿再会。”
皮五辣子回到自家门口,芦笆门一推,见孝姑睡在床上,他也不好意思跟她说话,就朝床上一躺。一时睡不着。他不睡,倪四倒楣了:“倪四呀,倪四哎!”
“哎!真要命!睡得着呼呼的,硬把我喊醒了。五太爷呀,你才家来么?”
“才家来。伙家,我要跟你谈谈。”
“有话明儿再说好吧,夜里不能不睡觉啊!”
“啊咦喂,不睡觉,不过一夜,谈谈沙!”
“谈嘛,你有什么话说呢!”
“我请问你,卖青菜这个生意不错吧?”
“谈不上什么不错,说好,不能发财;说不好,这个生意也不亏负我们。我一家三口,一年到头就靠这上头吃饭,混混穷日子还是可以的。”
“贩一担菜要多少本钱?”
“我跟园田上是老主雇,只要我二百文一担,差不多的生脸色去,要二百几呐。”
“一担莱能赚几文?”
“老老实实,规规矩矩,秤上不玩花头,一担莱靠得住,稳而准,能卖四百文。如果心歪到旁边,秤上玩玩花头,能卖四百多。我们是呆的,一担菜只赚二百文。”
“不坏,请问你一天能卖几担?”
“卖几担还要发出呢!卖菜的人多哩,有的人一担也卖不掉,我每天早上卖一担。”
“你靠得住赚二百文吗?”
“靠得住的。”
“你家一天开支要用多少钱呢?”
“我一天用百十文就够了。”
“赚二百文一天,一天用百十文,照这一说,你一天要余存几十文,一年要来多少呢?”
“这……这个……”
倪四惊起来了:不好,他查点我的帐了。”
五太爷呀,我一文余蓄也没得,大意下子就要负债。”
“咦喂,你不要哭穷,我不向你借,你余钱我代你欢喜,俗话说,好天还要防阴天呢。”
“你说这话就不错了,好天要防阴天。我说的用百十文就够了,是谈的每天苦饮食,青菜饭,一天三顿用百十文。还有些帐我没有算把你听。”
“还有什么开销?”
“逢年过节买荤莱,小孩子上学付学金;全家人添置衣裳,亲眷邻居家有婚丧喜事出人情都要用钱;看纸牌手局不好再送掉几个,阴雨雪天坐在家里吃,贴老本;生病请医生看,抓药要花钱,七股八杂,一刮邋遢都通在一天赚的二百文上头。看起来不坏,大意一下就不得过。能不亏空,就是菩萨保佑了。”
“凭你一副菜担子,一家三口能把嘴混过去,真不容易,算你倪四有本事,能混。唉!我就不如你了。我们夫妻两个能象你一样,一天赚到二百文就好了。我看卖菜这个生意蛮好,所以跟你谈谈,学学乖,明天早上我也弄担菜卖卖,试试看。”
“咦喂,这生意不是你做的。不是我当你的面恭维你,凭你太爷的本领,看见有钱的人,手一伸,二百文就到手了,何必吃这种苦!”
“放你的狗臭屁!那是讹人,耍无赖。讹人不能当个生意哎,乡下人务农为本,街上人生意为本,我一定要弄担菜卖卖。”
“你实在要卖,你就卖,又碍不到我。船多不碍港,各做各的。”
“有件事我跟你商议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向你借副担子。”
“我就是一副担子,借把你,我不能不做生意沙!对不起,不借。衣食饭碗,不能当玩意。”
“我跟你商议的哎。”
“别的事好商议,这个事商议不来。你不会买到担子吗?”
“有钱买副担子.倒不跟你讲这些废话了,没得钱哎!你借把我玩一天,你明天歇歇,好吗?”
“不能歇。我一天不卖,就一天不得吃。”
“你他妈的就穷得这个样子么?当真一天不能闲吗?你强如明天害大病的,在家睡一天。”
“这个算盘是你代我打的,我没得病,也睡不着。不借。”
“你当真不惜?”
“说不借就不惜。”
“你说不借的?”
“我说不惜的。”
“不借就罢!”
“不借怎么说?你打死我?”
“我同你记着,明儿早上跟你再说。”
“再说就再说,就是不借。”
倪四也狠起来了。也不能怪倪四,吃饭的家伙,怎么能借把他呢!皮子或子晓得倪四的为人,心里有件事,背后有得叽咕哩。他从床上爬起来,靠着篱笆,想听听倪四说些什么。倪四不晓得皮五辣子在隔壁听鬼话,脚在被窝里一蹭:“奶奶。”
“你不挺尸,蹬我做什么?”
“你醒醒啊。皮五辣子跟我借家伙,你有没有听到?”
“听到了,你回得蛮好。”
“奶奶.他最后有句话,我想想怕起来了。他说不借就罢,有话明儿再说。要是明天一早他站在门口等我,拉着我,要我把家伙丢下来,我又打不过他,怎么办?”
“你提早出去,越早越好,他问起你,我就说你没有起哩,再问,我就说出去了。”
“哎,这是个好主意,明儿天麻花亮我就出去。轻悄悄地走。你把家伙丢在哪块的?”
“八根系儿放在桌底下,秤挂在芦笆墙上,扁担靠在房门口。二百文本钱绑在扁担头子上。”
“好的,晓得了。睡一刻儿起来正好,睡罗。”
皮五辣子心里有话:你天麻花亮出去,我天不亮就在门口等你。孙孝姑躺在床上好笑。我叫他做生意,他不做;现在不要他做,他要卖青菜,还硬要跟倪四借家伙,闹得倪四六神不安。孙孝姑也不开口,装睡着了。皮五辣手上床睡吧,又睡不着,就这么挨到四更天,悄悄地出门,跑到倪四家门口,站着等天亮。倪四被皮五辣子一阵闹,在床上也睡不着,暗暗地叽咕着:“不要等天亮,就这时候出去。唉!我们卖青菜都不得安。”
他爬起床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,把门杠子卸下,拉开芦笆门,心里有话:我提早出去,认得你很。他没有防到皮五辣子早到了他家门口。他拉芦笆门,皮五辣子就在旁边一闪,就地趴下来。倪四出门,仰面朝天望望:唔,天上还有星,东方隐约有点发白、天也快要亮了。他转身家来,伸手到桌底下,轻轻地把八根系儿施出来,拎出门朝旁边一放。他没有介意皮五辣子趴在这里,等地转身回家拿扁担、秤的时候,废五辣子轻轻地爬起来、替倪四把八根系儿搬个家,又往原处一趴,倪四把扁担、秤拿到门口放下来,再伸手摸八根系儿,一惊:“咦,八根系儿呢!记得拿出来的,怎么没有了?唉!被他闹昏了,再进屋找找看。”
他把扁担、秤放在门口,转身进屋再到桌底下摸:“没得。我记得拿出去的;拍的还在门口。”
又跑到门口蹲下来摸,“也没得,咦喂,坏了;扁担;秤又没得了。”
他又家来摸,家里没得;再到门口摸;还是没得。”
他妈的,遇到鬼了。什么玩意?我的家伙到哪里去了呢?”
倪四在门口跳脚。皮五辣子替倪四把贩菜的家伙搬了家,乘倪四回屋的机会,身子一立,先把扁担头上的二百文抹下来往怀里一塞;然后用扁担头套着八根系儿两头的套圈,将秤放在前头一只筐箩里,肩担扁担,准备下园田贩青菜。再一想:明人不做暗事,我要告诉倪四。皮五辣一声喊:“倪四呀!”
“哎!”
”扁担、秤、八根系儿在我这块。借给我,我做过生意再还你啊——”“啊!”
“我上街去了……”
皮五辣子走了。倪四急得跺脚:“不得命啦,我说今儿怎么出鬼的沙?家伙被他弄了去了!——皮五奶奶,你在家里可听到呀?你家老五不应该拿我的家伙。我们一天不卖,一天没得食,这一来,我家生意做不起来了。”
皮五辣子跟倪四玩的这一套。孙孝始全清楚。她躺在床上,心里很不安,等皮五辣子走了。她来打倪四的招呼;“老四呀!老五半夜回来我并没有睡着.他跟你说的那些话,我全听到的。他这个人蛮不讲理,你们夫妻会晓得。我什么心待他,他什么心待我?你们都看到的;我把钱他做生意,被他输光,倒过头来他把冤枉气我受。现在我不要他做生意了,他想卖青菜了。让他弄点苦吃吃;才晓得钱的难处哩。二百文是好带的吗?你老四的家伙,他都要还你的。不还你以后我买到新的赔你,你今儿生意做不起来,所亏的钱,过一天等张妈妈来了。我跟她老人家要几个钱,贴补你的损失。请你四老爹一切看在我面上。”
“罢啦,我就因为看在你五奶奶的面子上,才算了的,不然他家来就不得过身。我四太爷弄他一个巴掌,能把他的头打歪过去。不过这些话你不要告诉他、我们免着气。其实你就告诉他,我也不怕,最好不谈。你老人家既打我招呼,就算了,谈不到贴我的损失,当真的一天不能闲么?皮五辣子有话,强如我害病的;睡觉,今天睡它一天。”
倪四发了几句狠,也就不吭声了。孙孝始觉得好笑,倪四只有背后发狠,他见到皮五辣子,屁都不敢放一个。皮五辣子偷了倪四的荣担子,挑着逛着,出了东门。这时候天渐渐亮了,路旁就是菜园,田里全长的青莱。他把空担子往下一放,伸手要拔菜,再一想:莫忙,园田不是我的、私下拨菜就是偷菜。据说园田上有规矩,私下拨一棵菜,被抓着要罚钱的。来沙,让我先看看,可有看菜的,有看菜的反而好弄,就怕没有看菜的。
他东张西望,看见莱园那边有个芦席更棚,更棚里有个少年小伙子,手上拿了根棍子,蹲在更棚里头张望着。皮五辣子见棚子里有人,就走到菜园中间,往下一蹲,望着更棚里点头。更棚里看菜的小伙望见他了。咦喂,咦喂,偷菜的来了,担子放下来要伸手拔了。咦?手又缩回头了呼!他望见我了?不会得,望见我他不溜吗?做什么,咦,他走到菜田中间蹲下来望着我点头,什么玩意?我上去把他抓住?何必呢,弄几句话,打发他请便。”
嗯咳,嗯咳!”
“你不要作咳嗽,我晓得你是看菜的,你来沙!”
“嗯咳,嗯咳,喂,伙家,这是我兄弟家的一点园田,一家子靠它吃饭,你朋友请到别处发财吧!”
“你来沙!”
“耳朵闭气吗?招呼你,你也不走,一定是看中我这块菜地了。对不起,你不走,我大爷就请你吃棍子了。”
凭心说,园田上的人,不情愿跟偷菜的作对头,所以他们发现偷菜的人,先打招呼,或者把他惊走,也就算了.今天看菜的打皮五辣子的招呼,他动也不动,看菜的少年人性子急,忍不住了:“他妈的,我们种菜的哪一门被你们搁住了,打你招呼,你也不动,你他妈的不要跑,我大爷请你吃棍子。”
说着出了更棚快步走到菜园中间,举起棍子,要在皮五辣子头上弄一下。又一想:不能玩。头是六阳魁首,打死他,我要偿他的命;不如打他的腿,看他走不去。根子一挥认定皮五辣子的小腿:“请你吃一棍!”
呼——一下子打得来了。棍子还没有打到皮五辣子,他就地往下一睡,烧酒嗓子一声喊;“我皮五辣子不得命啦,腿断了。”
“咦喂不好!”
这小伙一吓,来得快,棍子收回,还好,没有打到。”
五太爷嘛,作五太爷天才亮到这块来做什么?”
“我在你家田里出恭的,出大恭不犯法呀!你把我当偷菜的,我可曾拔你的菜呢?你打。”
“五太爷哎,你不要闹吧,出恭怎么不拉裤子的?”
“出恭不拉裤子——大意。”
“我没有打到你。”
“没有打到,人家说拳有拳风,棍有棍风,你的功夫到了家,这一阵根风,把我的腿撞伤了。莫忙,我把东西先查点下子,有活跟你再说。”
皮五辣子双手在腿上摸摸,跳起来,不得了。不得了!我的东西没得啦!”
“什么东西没得啦?”
“我有两升半金刚钻灌在套裤子里的.被你一棍子、把二升半金刚钻打蹦掉了。冲家,这怎么好?金刚钻蹦到你家莱田里,菜长着不好找,把菜拔掉找。”
皮五辣子动手拔菜,从菜田中间拔起,拔着说着:“怎么一粒金刚钻也找不到的?把菜拔光,慢慢的找。”
看菜的大爷望着他拔,肉疼死了。猛一触机:我这个人真果,他来者无别,空担子放在田边上,是要弄我家青菜的。他从来没有到我们园田上来罗嗦过,大概是今年有了家眷,要腌咸菜。我放漂亮些,给他几十斤菜,打发他请升吧。”
五太爷哎,请你不要拔了。”
“我二升半金刚钻被你打蹦掉了,叫你赔,你赔不起,不能不让我找沙。”
“并非我当面恭维你,凭你五太爷,莫说二升半金刚钻,二斗五你太爷也不惜乎,你就交情我兄弟,不要找吧!我弄些菜把你好不好?”
“把多少菜我?”
“五十斤。”
“五十斤不够,我还要找我的金刚钻。”
“太爷呀,不要找了。五十斤不够.一百斤好吗?”
“一百斤,一担菜差不多了,再多我也挑不动。伙家,二升半金刚钻换了你一担菜我真吃苦了、交情了你。金刚钻蹦在田里下了种,明年这时候,你收金刚钻,再来个丰收。起码要收两担半的金刚钻。”
“是的。我家田里种的金刚钻、明年我收金刚钻。我要发大财。”
“请你把一担青菜装在担子里。菜要干净,齐齐整整的、让我挑进城去卖。卖东西要有卖相。”
“你太爷不是家里腌咸菜,是卖?”
“卖的,告诉你,我皮五辣子今天学好划规矩矩弄个生意做做,卖青菜。”
园田上的小伙听了好笑:这种规矩人到哪里找?还没有碰到他,二升半的金刚钻就蹦掉了,真打到他,更加不得了。唉!今天算我倒穷楣,早知道他来,我不看倒头菜了。看菜的小伙把棍子送到更棚里去,赶快拨了一担青菜,装到地的担子里,摞得齐齐整整的,没有一根黄叶子,菜根上没有一点泥。”
好了。你太爷挑到城里去卖吧。”
“可是一担?”
“我眼睛就是秤,一担只多不少,少一斤罚十斤。”
“请你代我挑下子,送到东门城门口。”
“我代你送到城门口可以,我不能代你卖呀!”
“不要怕,不要你卖,挑了跑吧。”
“‘唉!”
这小伙子自认倒楣,代他把一担菜挑到城门口,正好天天色大亮,小伙子把菜担子放下来:“五太爷,我走啦。”
“好,难为你伙家,你走吧。”
园田上的老兄回去,皮五辣子来挑菜担子了。他往下一蹲,扁担左右肩头上一担:“哼唷的号!”
才挑起了身,又往下一蹲,“咦喂,太重,挑不动!”
他没有挑过担子,压得他肩膀又酸又疼。他望着一担青菜发呆:唉!看人挑担不吃力,自己一挑就晓得了。挑不动怎么办?别的交易可以用个伙计,卖青菜不能用人代挑沙!再一想:我横过来挑,二面肩膀就着些,看可挑得动。手一抬,把后面的五十斤拎起来:“喂喂的号!”
一担菜往城门口一横,曲背弯腰,扁担在后肩上一担,“喂哟的号呀!”
起了身,“左右肩头上架住劲好得多哩,不架住玩不起来。”
他就横着走,横竖没有人敢碰他,哪个碰到,就卖把哪个。他把这一担青菜横在肩上,走得歪歪跄跄的,“哼呀号呀”的从月城进城。这时候月城里大街中间站着一个人,手上拿着一杆大秤。这位大爷害眼睛,睁不开来。闭着眼睛拿耳朵听,只要听到是菜担子,就伸手要十二个钱行用。他是青菜行的行老板,手上一杆大秤,就是他青菜行的全部家当。这个家伙此刻听见“哼呀号”的呼得来了,闭着眼要钱;“是菜担子吗?十二文行用拿来。”
手一伸,杵到皮五辣子面前。皮五辣子望望,心里有话:人家拿力气挑一担菜进城卖,他要十二文行用为哪一门?我来刮他下子沙!他把一担菜放下,在这个要行用的小伙手心“啪”的一下子,“十二文,拿得来。”
皮五辣子反过来跟他要十二文。这小伙睁开眼一望:“咦喂,皮五爷嘛!”
“十二文行用,拿来!”
’“好……给你。”
乖乖地在身上掏出十二文把皮五辣子,大秤一扛,家去睡觉。他今天倒把行用,还是第一次,都不好意思告诉人。皮五辣子把十二文往身上一揣,又横着担子:“哼呀号呀!”
过了二道城。这时他想了:我这个样子挑着,人家不晓得我卖菜,我要走着喊着:“卖青菜啊!”
街上的人看见皮五辣子横挑菜担,喊着“卖青菜”,“咦喂!皮五卖菜,哪个向他买呀!”
“兄弟。”
“老大哥。”
“快让下子,不能碰他。”
“让啊,不能碰。”
一个个不敢碰他的莱担子,碰下子就要买他的菜。有些胆小的人,更是离他远远的。皮五辣子一路喊着:“卖青菜啊!”
没有一个人向他买、担子越挑越重。他想:卖掉些就轻些了,没有人来买,我就上门逗,玩托销!莱担子放下来,跑到人家店门口:“老板。”
“五太爷。”
“青菜呱呱叫,弄十斤,便宜得很。”
“你怎么做这个生意的?太辛苦了!”
老板,我做别的生意没本钱,卖菜不要花什么本钱;我从来没有挑过担子,现在挑不动,卖掉些就好了,请你家买十斤。”
“对不起,不要。”
“五斤?”
“一斤也不要。”
“下过霜的青菜赛羊肉,做中饭菜,没话说,弄五斤沙!”
“我们是伙食房里包伙,实在对不起,一斤也不要。”
皮五辣子碰了一鼻子灰,又跑到对门。”
老板,青莱呱呱叫,托你家十斤。”
“不……不要。”
“怎么不要的?”
a
我们店里的人不能吃青菜。”
“青菜有毒吗?”
“五大爷呼,不是青菜有毒!我们店里人这两天有病,把医生看。医生说要忌嘴,忌青菜。”
“噢,有病忌青菜,青菜难不成是发物吗?你们店里人得的什么绝症?”
“这个么……不……不晓得害的什么病,这个病就是不能吃青菜。”
“好的,不要就拉倒,回头我来望,你家小中不吃青菜就罢,吃青菜,我把你家的锅砸散板。”
“好呀,你太爷回头来望好了。”
皮五辣子虽没有来看,但这家店里地一连几天不敢吃青菜,连咸装也不敢吃。皮五辣子在街上逗你家,托他家。人家都摇头回不要。这担菜,他有得慢慢地卖哩。这一刻,东西南北四城门口的菜贩子。挑着菜担子,纷纷进城卖菜,有的走大街,有的奔后街,他们走到这里,这块摇头;走到那里,那块摆手;都说今天吃鱼吃肉,不吃青菜。卖菜的户儿望望,觉得奇怪:怎么都得了摇头病了?过一刻地他们才晓得,今天皮五辣子卖青菜。许多菜贩子一吓:“咦喂.他不是个东西,我们遇到他,把我们当冤家。快走!”
菜贩子都把菜挑回去了。这么一来,皮五辣子可以卖独市了?对不起,还是没有人敢来照顾他阁下的生意。皮五辣子把一担菜横在肩头.过几家门面就放下,上门逗。逗,也没人敢买他的菜。到了一家素菜馆门口,他抬头一望。招牌上写着:“小觉林”,专卖菜包子。心想:菜包子里头馅心是青菜做的,就卖把他家,不买也要买。他把菜担子放下,走到柜台面前:“老板。”
“老五啊。”
“青菜不丑,弄五十斤。”
’“不要。”
“五十斤不要弄十斤。”
“对不起你太爷.青菜一斤也不要。”
“弄十斤不多哎,你家菜包子做馅心不是要青菜用吗?”
“你太爷说的哪天的话,我们店里菜包子没有生意,老早的改了,现在我家店里卖肉包子。”
“啊唷,你家卖荤的?我还不晓得。得罪老板,再会再会。”
“对不起你呀!”
“谈不到对不起。”
“你太爷好走。”
皮五辣子往外走,突然又回头,心里有话:我倒要看看他家卖的是肉包子还是莱包子。”
老板,肚子饿了,买几只包子吃下子,二文一只吧?”
老板一见皮五辣子回头来买包子,晓得坏事了,懊悔刚才不该跟他说谎,也不好回他没得,最好叫他不吃。“是二文一只。你太爷今天最好不要吃,明儿请得来,我请你的客。”
“明天说明天的话,今天我肚子饿了。”
“五太爷,我把实话告诉你,今天肉不新鲜。”
“不要紧,我不考究,洼污洼污,吃下去大补。”
说着,掏了六文钱朝柜台上一甩,“买三只包子。”
老板急煞了,屁股抵到墙了,笼里都是莱包子。变也变不出肉包子来,只好硬着头皮拿了一只盘子。到笼里装了三只包子,在柜台上一放:“老五,你把钱拿起来、算我请客。”
“今天不必客气,明天再扰你的。”
连筷子都不要,伸手拿了一只包子,扒开一望,一肚子的菜,他也没有罗嗦,嘴一张,把菜包子揣到嘴里,在嘴里嚼得烂污烂污的,然后跑到案板旁边,头一低,对着案板上的馅心钵子,“嘟……”
吐进去了。案板上两个做点心的师傅正在捏包子,被他这一着子吓了一跳:“咳喂!”
把手上刮馅心的刮于甩得老远。老板一望:“哎,老五啊,这做什么呢?”
”做什么,问你呀?你太不老实,你说你家卖的肉包子,我才买的,哪晓得是菜包子,一肚子的菜,有什么吃头呢?还吐把你家。”
“你太爷吐到恶水缸里去沙。怎么做这种邋遢事,一钵子的馅心糟塌掉了。”
“一钵子的馅心没用了,重弄,青菜有的是,拿秤出来称,提案全卖把你家。”
“这……”
老板想:非要喀着我买他的菜,不能玩,最好放漂亮些,打发他走路,老板拿出二百文:“五太爷啊.对不起,青菜我家有几百斤。今天一斤也不要。不相信,请你到里头望。这块有二百文,你带了去用。”
“青菜你不要,我何能拿你的钱呢?”
“过几天,你太爷送菜把我.有帐再算好吗?”
“也好。”
他把二百文与买包子的六文拿过来,揣在怀。青菜一棵没有卖得掉,他弄的钱倒不少了:倪四二百文。行用十二文,素包子店里又是二百文。他又把一担菜横在肩头.“哼—一呀——一号——呀!卖—一青——莱啊!”
他一走,小觉林老板把皮五辣子没有吃时两只菜包子送到笼上,那个大师傅把刮子捡起来.把皮五辣子吐下的烂污刮掉,余下的馅心照用,顾客眼不见为净,照吃不误。皮五辣子的一担青菜在大街上一棵没卖掉,就想到后街去卖。他走到一条小巷子头上,准备进巷子。这条巷子叫益人巷,狭得很哩。他嘴里叽咕着:“大街上不发市,到后街上去卖。哼呀的号呀!不,不好,不得进巷子。什么玩头?噢,横着担子不好走,身子旁过来跑。哼呀的号!旁过来好得多哩。”
他走益人巷奔后街,才出巷子口,见到后街上有家门口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小大娘,头伸着望着益人巷口,拍巴掌喊:“喂,你来啊!你来啊!……”
皮五辣子以为小大娘是喊他的,随即答应一声:“好,我来啦!”
“来啊!”
“来啦。”
这个女的可是喊他的?不是。她喊男朋友的。这个女的没公没婆,结婚几年了,没有生过小孩子。丈夫在外地当店员.平时不在家,只有夏天和正月头回来玩玩。薪金全部带回来给她用。她一个在家,住的房子是自己的,独门独户。她在家不耐烦,常在门口玩玩,望望呆,她家西面有个毛厕,从早到晚大小便的人川流不息。大街上有家南货店,南货店里一个中班同事.二十多岁,这小伙每天都要到这块来上毛厕,出过恭就到后街上转一转,天天如此。就在一个月前,有一天,他看见这个女的站在门口,就朝她望望。这个女的看见他,也朝他望,心里有话:这小伙不丑,生得漂亮,小标脸。再一想:认得他了,他是南货店柜台上的一个先生,我记得在他手上买过糖的,这个人蛮好的、她望他这么一笑,这小伙也望着她一笑,这一笑,两下无意变有意。第二天.南货店里这小伙就有意地走她家门口走,要看看她;这个女的也有意地站在门口,看他来了.又望着他一笑、一连三天,三次来回笑,坏了,这小伙胆就大了,要跟她谈谈。”
哈哈哈,大嫂子呀,你家住在这里吗?”
这个小大娘被他三天两天在门口绕呀,撩呀,撩花了心,见他先开口,就望他一笑:“你请到我家玩玩沙!我就住在这块,门里就是我一家。”
“你大嫂家里有什么人?”
“我的丈夫在外地,跟你们一样,生意人,我一个在家。你请进来坐坐。”
分明把底把他:我一个人在家。不要怕,进来玩玩。这小伙就进来跟她谈谈。从此以后,这小伙在店里,每天起码出八次恭,出恭是假,到这个女的家里玩玩是真。这两天他来玩,鬼鬼祟祟地还带些东西来把她,在身上掏出左一个右一个小纸包:“这块,一包虾米,这块,一包白糖,还有几只变蛋,这里还有一包红枣子……”
还有,揣在套裤里的一刀草纸,连草纸都偷出来了。这个女的问:“这些东西哪块来的?”
“你不要问,是我家店里的。”
他在外头有了这些不正当的事,老板跟着倒楣,走店里顺出来的。这个小大娘又爱小,见了这么多东西,开心呀。他们两个人虽处到这个程度,还没有发生什么关系,只有嘴上谈谈说说。刚才南货店的小伙在这里玩,女的对他说;“晚上你敢来么?我请你吃晚饭。”
约他吃晚饭是假,就是约他晚上来谈谈。这小伙脸一红:“这——这个,我晚上来。”
“你不来呢?”
“我不来就是你养的。”
“你来的时候左右望望,不要被左右邻居看到。我们这里的邻居嘴坏,被他们晓得说出去,我的丈夫回来、我就不得过身了。”
“你放心,我来不会让人家晓得的。”
“你嘴放稳些,在外头千万不能说。”
“我也不敢说呀,被老板晓得,饭碗就靠不住了。你放一百个心,我不会说。啊唷,我出来的时间大了,我要走了,晚上一定来。”
这小伙说走就走,脚底下就象抹了油。这个女的突然想起要他买件衣料,试试他的心。她急急忙忙将门一开,朝外头一望:咦,他才走的。怎么看不见他的。大概他走益人巷上街去了。其实这小伙走东边王家巷上街到店里去了。她不晓得,估计他才进巷子,所以她才对着益人巷拍巴掌喊:“喂,你来啊,来呀!……”
她不敢喊他的名字,只喊“你”。皮五辣子正好出益人巷奔后街,以为她要买菜,挑着菜担子来了。“你来呀!……”
“来啦,让我一步步地跑沙,哼呀的号唷!……放下来。大嫂子呀,我来啦。”
“呸!你这个人好玩哩,我不是喊你的,喊他的。”
“你喊哪个他?这块没旁人,只有我哎。大嫂子呀。下过霜的青菜,吃到嘴里赛羊肉,呱呱叫。弄十斤,你拿秤出来称。”
“你这个人卖菜卖不掉,托我的菜。凭良心讲,菜是不丑,既是上门的交易,就挑你下子。莫忙啊,卖几文一斤呢?”
“不谈价钱,你大嫂子放心,不会卖你贵,便宜得很。”
“买卖不断价不好弄,几文一斤?你说下子。”
“对的,买卖不断价不好弄,我就说个价钱,一文一斤。”
“什么,一文一斤?”
这个女人有点不相信,怎么这么便宜的?噢,他一定是乡下人,家里种的菜吃不掉,弄一担上街.卖几个钱买点日常用品带下乡。市面上青莱四文一斤,他不晓得,木屑屑的,只要一文钱一斤,太便宜了。”
一文一斤?”
“哎,一文一斤,十个一文一斤。”
“你讲清楚,究竟多少钱一斤呢?”
“我不是说过了么,一文一斤。”
“一文一斤?”
“一文一斤,十个一文一斤。”
“称十斤。”
“称十……十个十斤,十个十斤嘛就是一担,正好,一百斤全倒下来。”
拎着绳子,把一担菜全部倒下来。”
啊哟,你把一担菜全倒下来做啥?我只要十斤。”
“不错哎,十个十斤不多,多下来腌咸菜。”
“你这个卖菜的真好玩哩,我说的十斤。你说十个十斤,不谈啦,既然已经倒下来,我就全买下来,吃不了,腌咸菜。你等一刻儿,我家去拿一百文把你。”
“你大嫂子把帐弄错了,怎么把一百文?十个一文一斤,十斤就派一百文了,十个十斤派一吊钱,你拿一吊钱把我。”
“你说什么东西?要一吊钱?一文一斤,一担不是一百文吗?”
一文一斤你卖把我,我也要的。哪有这么便宜?十个一文一斤,一担菜卖一吊钱。”
“你这个人不规矩。十个一文一斤,太贵,我不要,你把菜拿了走。”
“一担菜,讲好了的价钱,倒下来又回不要,这怎么行?你拿我们卖菜的开什么心?不要也得要。”
“你喀着我要吗?”
“我就喀着你要。你大嫂爽快些,拿一吊钱给我,停下子就要把两吊,再等下子,四吊、八吊、十六吊、三十二吊,我的钱见风涨。”
“你这个卖莱的发疯了吗?你不是卖菜,你是讹人!”
“我就讹人!”
“你哪块是皮五辣子吗?”
“你把我当皮六吗?”
“你是皮五?”
“我就是皮五辣子。把我!”
“你这个卖菜的,以为我不认得皮五辣子。你胆气不小,冒充皮五辣子吓我,后街上还不能过日子呐!请你们来呀,卖青菜的讹人,冒充皮五辣子呀……请你们来啊……”
你喉咙嗓子放大些喊吧,我倒要望望,哪个敢来?哪个来就卖把哪个!”
本来后街上还有跑路的,她这一喊,连跑路的都没有了。邻居家可有人出来做拦停呢?也没有。邻居晓得她喊“来呀来呀”,是喊的南货店里的小伙,结果把皮五喊到家里来了。哪个去问她这个闲事?问得不好,一担菜转卖把我们,没哪个找事做。这个女人心里急死了,再想想:我把一个人喊得来,这个人一来,卖青菜的这个小伙就要溜了。她想起西边毛厕隔壁混事儿的老头子张老虎,想把老虎唤出来压这个冒充皮五辣子的人。她拍着巴掌,望着西边:“张老虎,张老虎哎!你老人家来啊!这块有个卖菜的冒充皮五辣子讹人哩,张老爹哎,来下子呀!”
“咦喂,你喊老虎,我怕哩。我倒要望望是什么老虎?”
“张老虎哎!……”
她排命地喊。张老虎这当地拎着一只布袋,里面放了一吊钱,打算上街去买东西.听到人喊,就跑过来。这个女人见他来了,好欢喜:“张老爹来啊!”
皮五辣子好笑:老家伙来了,我倒要跟他谈谈哩:“张老虎啊!”
张老虎看到皮五辣子,吓一跳:“咦喂,老五嘛!”
女的赶快告状:“张老爹呀,我把个理请你评评,这个卖菜的不讲理,卖不掉的菜逗上门,说一文一斤,此刻要十个一文一斤。我只买十斤,他说十个十斤。一百文要一吊钱,一吊没得,就两吊、四吊,想讹人,死不要脸!张老爹呀,找都不好意思说了。你张老爹问他,叫他说。”
“你都说完了,我就来说。你张老虎在后街上是个混的,也知道我的为人。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个生意,今天高兴,挑一担青菜,卖了玩玩。我一担莱挑到这块,承她之情,拍巴掌喊:‘你来呀,你来呀!’这么我就来了。她不喊我,我也不来,难道我这担菜卖不掉吗?”
“呸!我喊你的我就死。——张老爹呀,我不是喊他的,我喊旁人的,他硬逗上门的。”
“好,你不要说,让他说,我晓得你,嗯,喊旁人的!老五呀,你再说。”
“我把一担菜放下来,叫她拿秤出来称,她问多少钱一斤?我说十个一文一斤,你张老虎看,这种菜要她十个一文一斤,贵不贵?”
“便宜,不贵。”
“真把我急死了,你张老爹帮助他,十个一文一斤,还不贵呢?街面上青菜最多要四文一斤。”
“你少说废话,这种好青菜,我张老虎看,十个一文一斤不贵。”
张老虎心里有话,我不能说贵,说贵就卖把我了,只好顺着皮五辣子的毛儿抹。”
我问她要买多少,她说要十个十斤,你张老爹把帐算下子,十个十斤多少?”
“十个十斤嘛,一担。”
“我也说的一担哎,把一担莱倒下来,她应该爽爽快快地把一吊钱给我,她来废话了,‘说的一文一斤,怎么十个一文一斤的?我嫌贵,不要,本来要十斤的,十个十斤我不要,你弄了走。’她要我把一担莱弄走,还说我不讲理,说我冒充皮五辣子,说我讹人,把你老虎喊得来,我就不要钱吗?老虎来,她也要把钱。一吊、两吊、四吊、八吊,我的钱见风涨,我就讹你一下。”
张老虎望着这个女的淡笑,又望着皮五辣子:“老五哎,请你把菜担子带着,我有句话,在这里不便谈,你跟我来下子。”
说着望着皮五辣子歪歪嘴,会会意。”
好的,跟你去沙,你张老爹看了办,你作主好了。”
皮五辣子这话的意思是:她没有一吊钱,少把几文也可以,凭良心讲,是我硬逗上门的。张老虎把皮五辣子带向西。这个女人望望,什么玩意?不晓得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她就站在门口望着。皮五辣子是明坏,张老虎表面做好人,骨里比皮五辣子还要坏。
他把皮五辣子带到西边毛厕门口:“兄弟呀,我要告诉你,这个女的,丈夫在外地做生意,因为他老婆年轻,家里的事情都拜托我照应照应。最近听说她在家不大安分,今天她在门口的确是喊旁人的,她说不出口,所以刚才她说不是喊你的,我就没有顶真追她。我若追问她,她回不出人名字来,万一被邻居听到,传到她男人耳里去,她的男人对她要起疑心,倘若追根,一追一查,晓得她有外心,夫妻就参商,甚至于玩出人命来,那纰漏就大了,所以不能在她家门口说闲话。一吊钱能有多大来去,你兄弟放心,我去向她拿,莫说一吊,我要她出三吊五吊,她不敢回嘴。你兄弟的事,就是老哥哥的事,兄弟,等下子,我就来。”
“不错,这些事情我不清楚,你张老爹的话对的。就麻烦你了。”
“谈不到麻烦。”
“没得一吊,少儿文也可以,你看好了。”
皮五辣子站在毛厕旁边等张老虎。张老虎拎着自己的布袋子,又到了那个女人面前:“哪个叫你喊他的?”
“我喊……这个……”
“不要这个那个地打我的过门,你喊南货店里的小伙子的,对吗?”
这个女的脸涨得通红,难为情死了。心里骇怕:我们的事,他怎么会晓得的。张老虎望着她:“嗯,你以为我不晓得,外头谈你的事的人着实不少,你以后要放安稳些,不要糊里糊涂的。你今天把皮五辣子喊到门上来了。莫说你,我这个老虎看见他也发抖。”
“张老爹呀,他真是皮五辣子么?”
“你把他当冒牌呀?的的到刮的老牌子,道道地地的皮五辣子。”
“现在怎么说呢?”
“他说,你既请我老虎出面,他不黄我的面子,本来要你把八吊,现在打个对折叫你把四吊.我说,不能,这个女的家里太苦,没有这么些钱,说到最后,不能再少,一切看我的老面子,把两吊钱。我已答应他了,你快拿两吊钱,打发他请升,快快快,慢下子,又要四吊。那我就没办法了。”
“张老爹呀,依他的帐算,十个一文一斤,十个十斤只派一吊,怎么又两吊的?”
“我讲话,你不入神,依他要八吊,他不看我老虎的面子,起码要把四吊。”
“呜呜……”
这个女的哭起来了。张老虎还装成着急的样子:“你快沙。不是哭的事,哭也要把两吊!你怕这两吊钱没人会东吗?过一天,让我来叫南货店的那个小伙把钱,你不为喊他,不得出这个事;他不把钱,我来服侍他,喀他一下也不为过!”
这个女的听张老虎这番话,脸上辣火火的,红一阵,白一阵。她哭着说着:“张老爹呀,我家里只剩吊把钱,我还要用,哪有两吊呢?”
“你先拿一吊钱出来,我布袋里有一吊,替你垫下子,过一天你再还我好了。快打发皮五辣子动身。”
“好的,请你老人家垫一吊。”
她以为张老爹人不错,还替我垫一吊,急急忙忙转身家去,拿了一吊钱出来,交把张老虎。“来啊,我代你望着,你拿只篮子把莱弄家去,一担菜卖两吊钱,一棵菜也要值几文哩。”
“请你望着下子。”
女的家去拿篮子。张老虎见她到里头去了,连忙把长衫一捞,把女的给他的这一吊钱往裤腰带子上一挂,长衫又放好,走到西边毛厕门口:“老五呀,叫你久等了。”
“怎么说的?”
“唉!这个女的家里真苦,她的丈夫多天没有钱带回来,她家中一个钱也没得,她望着我哭,请我替她想办法措一吊钱。我跟你兄弟又不是外人,你兄弟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我这布袋里有一吊,本来上街买东西的,就垫了给你好了。过一天这个女的丈夫带钱回来她再还我。”
说着,眼睛勾着皮五辣子脸上的神色,伸手把布袋里的一吊钱拿出来,“这块,兄弟呀,一吊。”
“啊呀,这个钱,拿得损德了,她没有钱,就算了吧。”
“已说好了,兄弟,不要客气。”
“你老爹替她代垫一吊,叫我怎么过意,你拿二百文喝酒,我只要八百文。”
“你兄弟辱绝人了,你呀我的,不止二百文的交情,我不要。”
“好的,对不起张老爹了,得罪,得罪!”
“兄弟呀,好走好走。”
“再会呀!”
皮五辣子拿着这一吊钱,挑着空担子,预备走了。张老虎非常得意:过一天,这个女的还我一吊,我净落一吊。这位大嫂子按照张老虎的话,拿了篮子出来,准备装菜往家搬,她想想怄气,望望毛厕门口,皮五辣子已走了。心想:让我骂几句出出气!
她把篮子往下一放,上头拍巴掌,底下跺着脚,嘴里骂着:“老娘不是喊你的哎,你的青菜硬喀着老娘买,十个一文一斤,十个十斤,就依你的帐算只派一角钱,你这个混蛋东西,要我两吊钱,还说什么看张老爹的面子,不然要四吊、八吊的。我们女人家没本事赚钱,拿我两吊钱,丧尽天良,你怎么忍心的呀?两吊钱你也不见得用一辈子,我花去两吊钱,也不会得穷一辈子。你这个不讲理的畜生,两吊钱拿家去打药吃吧!”
她驾着,张老虎急死了,又不好捂着她的嘴,皮五辣子才走到毛厕拐弯角上,听到那里骂着“两吊钱拿了去。损德呐,两吊钱拿去打药吃!”
气呀:我只拿了一吊,怎么是两吊的?张老虎这个老家伙玩了我的鬼了。又回头:“张老虎呀!”
“哎,五太爷。”
“她说的两吊,我才拿了一吊,还有一吊在哪块?拿出来沙!”
张老虎是副老脸,装着才想起来的样子:“哎呀!我忘记了,挂在我的裤腰带子上哩。”
说着,连忙把挂在裤带上的一吊钱拿出来给他,“这块,再来一吊。”
“咦喂!这些花色,你跟我玩起来了!人家喊你出来为好的,你从中还要捞油水,不费力气就捞一吊。说我混帐,你他妈的更混帐!好者她骂了下子,不然我这个冤枉大哩。依我的性子,太平拳刮你两下子,你这么大的年纪,我打你,你也吃不消。今天同你报帐记着,下次再玩这些民意,我非揍你不可!”
“兄弟呀!老哥哥老了,脑筋不行,是两吊,我忘记了,下次不敢!下次不敢!”
“就饶你这一次。哈哈哈,难为你这位大嫂骂得好,多骂出一吊钱来了。”
皮五辣子拿着两吊钱走了。他一走,张老虎才放下心。他望着这个女的发狠:“呸!哪个叫你骂的?”
“我花去两吊钱,就是要骂几声出出气,骂过了,怕他?我才不怕他呐,他来,我拿马刷打他!”
“咦喂!你这么狠呀?你既不怕他,要把我喊得来做什么?骂掉我一吊!”
“请你垫的,我不是不还的!”
“明天就要还!明天不还,后天就是两吊。我的钱不是好垫的,也是见风涨。啊唷,要出恭,快跑。”
张老虎走了。皮五辣子好不容易把青菜卖脱手,本打算回家,将空担子交还倪四,把身上的两吊钱丢给他老婆,多下来的零头钱,留着去喝喝酒。他走到路上,碰到王二,变了主意,跟王二家去赌钱了。掷了几把幺二三,把两吊钱“幺”得干干净净。钱输光了,还要扳本,把倪四的扁担、秤、八根系儿押二百文,一把骰子,又输掉了。在外头一直鬼混到天黑才回家。倪四白天在床上睡了一天,晚上睡不着,听到皮五辣子家来了:“五大爷呀,你回来啦?”
“我回来了。”
“青菜卖掉了吗?”
“老早就卖掉了,一提菜卖两吊钱。”
“乖乖隆的冬,卖这么多钱?不坏!不坏!明天你卖不卖呢?”
“明天我不卖了,这个苦吃不下来,肩膀吃不消,明天让你卖吧。”
“我晓得你吃不来这个苦。明天还让我卖,扁担、秤、莱担子给我沙。”
“丢在西门外王二家里,明天早上你去拿。”
“好啊,明地早上我去拿。”
“你要带二百文去拿。”
“这是什么话?”
“家伙被我押了二百文输掉了,你去赎家伙。王二看我的交情,不加你的利钱。”
“真是对我太照顾了!”
“你不要辱绝我,的确是照顾你的。明天你不赎,王二就把它卖了,一根扁担也不止卖二百文呐。”
倪四无可奈何,只好自认倒楣:“好的,明天我去赎……。唉!一天生意被地闹掉了,还要花二百文赎菜担子!”
皮五辣子今夜回来,跟倪四讲了几句闲话,就上床睡觉。他也不好意思跟老婆讲话。孙孝姑在床上不开口,装睡着了,心里好笑:他的生意做得好,连莱担子都输光。这是何苦呀!这种人不得好,该应我倒尽穷楣,跟着他一辈子受罪吧!
15 假扮夫妻
皮五辣子卖菜没人买,鬼混了几天。今晚上在王二家喝过酒,往家走。此刻有二更多天了,大街上黑通通的。他走到东大街,听到前面金德泰银号门口有人抽泣,“呜……”
皮五辣子胆本来蛮大的,这时候也怕起来了。”
咦喂!什么东西作怪呀?哪个呀?”
没人答他的腔,银号门口还是“呜呜呜……”
有人在哭。皮五辣子一吓,坏啦。恐怕是鬼作怪!”
哪一个呀?再不开口我就摔砖头了。”
“不能摔砖头,是我哎。”
“咦喂,是个年轻女人的喉音嘛,让我来查点下子。你在哪块?”
“我在这块哩。”
皮五辣子跑到银号门口,虽在黑处,定了神还望得见,原来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小大娘子。”
我不说甩砖头。你还不开口哩。这么冷的天,你大嫂子夜晚之间不归家,蹲在银号门口做什么?”
“你是哪一位?”
“我是皮五辣子。”
“啊唷,皮五爷听!你请到别处发财把。”
她说过又哭了。”
“你不要怕,我弄你们的钱,不成了叫花子身上剥棉袄啦!你夜里蹲在这里哭什么事?”
“五太爷呀!我住在南门城里城脚根。我的丈夫是个手艺人,挑铜匠担子,一天不做,一天没得食。一个月前,他得了病,这场病死里逃生,真是不幸之中万幸。无奈他病虽好了。但身体虚弱,病后失调,浑身没劲、手艺不能做;要滋补身体,家里已当尽卖绝,哪有钱买好的给他吃。昨天我把剩下的一碗粥给我丈夫吃了,我自己已一天没吃了,肚子饿得叽哩咕噜鬼叫,要又要不到,只好忍饥挨饿,勒勒裤带子。
今天傍晚,他跟我说,‘你到东大街金德泰银号跟金老板商议商谈,向他家借三角钱,等我精神一复原,就到银号里去做生活,借的钱以后在工钱里扣还。我心里急死了,金老板又认不得我,就肯借三吊钱吗?我如回他不去外又怕他生气,病后的人肝火旺,不要把病气反了吗?我嘴里答应去,挨到二更天还未动身。这时他又催促我,我不能再不来了。跑到这里,银号的门已经杠起来了。敲门沙,门敲开来也借不到,不如不敲;家去沙,我的丈夫见我没有借到钱,,要生气。我想想这种日子实在活不下去了,只好坐在金德泰银号门口,冻到明天早上,请天老爷把我冻死算了。我的五太爷呀,啊……”
又哭起来了。“不要哭沙!你的丈夫叫你向银号里借三吊钱呀?咦喂,靠不住。金德泰银号的老板金瑞之金二胖子是个势利小人,他扶起不扶倒,你大娘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,冻到明天早上怎么吃得消?不是冻死就要饿死。整夭没得吃,这个日子我常玩,我饿出功夫来了,你大嫂子不能这样玩。我没有钱帮你的忙,也不能望着你冻死在人家门前。这样吧,穷人主意多。我来替你想主意借钱。来啊,金二胖子可认得你呀?”
“认不得。”
“认人得就好办了。我先打你个招呼,你大嫂子不能生气,我们临时闹了玩玩,我装做你的丈夫,坐在银号大门槛上。背靠着大门,你大嫂子就坐在我旁边哭。”
哭什么呢?”
“你哭‘伤心的,要紧的。你要死家去死,不能死在人家银号门口呀……’声音放大些,要把金二胖子哭出来。金二胖子是个有钱的老板,最怕出事,他听到有人在他家门口哭,就一定要开门。他只要把门一开.我就往后一仰,身子担在门槛上,上半身在门槛里头,下半身在门槛外头,眼睛一闭装死。你就跺脚,拍巴掌放声大哭。闹着要同他家银号打人命官司,要把金二胖子哭得昏天黑地的。他如问你,你的丈夫为什么夜里蹲在我家口的,你就回他……”
皮五辣子跟这个女的附耳捣鬼,女人家点点头。”
只要他愿出三吊钱把你,你就答应私了。你把三吊钱骗到手,掉头就跑。他要追你,由我来跟他谈心。”
“五太爷呀,不能这个玩法呀!”
“能玩哩,规规矩矩弄不到钱的,你不要怕。有我。”
这个女人想想:里外里不得过,就依皮五辣子的这个坏主意吧。”
好啊,就依你五爷的主意。”
“我就坐下来。”
皮五辣子往门槛上一坐,后背靠在中间两扇门上,教这个女的;“哭呀,哭沙!”
这个女的看看皮五辣子有点好笑,就把身于偏过去,不让皮五辣子望。她把家里过的穷日子想想,想到自己一天没有一粒米下肚,又想到丈夫的病还很危险……反正都朝苦处想,想一想就哭起来了。”
我的伤心的,要紧的,你要死家去死吧,不能死在人家银号门口啊!我的伤心的呀……”
“声音太低,不是叫你哭把我听的,嗓子放大些,玩高音,要哭把里头金二胖子听呐,声音越高越好。”
这个女的声音就放高些:“我的伤心的呀……”
银号门口就象死了人。金二胖子每天三更才睡觉,这刻地他在银房里打着算盘,算着帐哩。他打着算盘,旁边有个站柜台的先生陪着他。这位先生跟老板处得好,巴结老板,金二胖子不睡,他也不睡。他们算帐,突然听到门外哭伤心的,“坏啦,我家店门口有人哭嘛!今年没多天了,店门口不能出事呀。”
“老板,外头哭伤心的,要死家去死,不能死在人家银号门口。就在我们门口啊!这怎么好?”
“你快去开门,查点下子,看什么人在门口哭。”
“我去开门。”
这位先生把油灯端着往外跑,金二胖子跟在后头,到了店堂里,先生把油灯往柜台上一放,急忙把门杠子卸下来,闩子一拔,门一开。他不晓得有人靠在门上,门一开,皮五辣子往里头一仰,扑通一下子。皮五辣子这次苦吃大了,头跌得疼,身子担在门蓝上杠得疼,还不能喊啊唷喂,也不能动,要装死人哩。他跌下来,把这位先生吓一大跳:“不得了啦!人怎么倒到里头来了?”
金二胖子急死了。”
这……这是怎么弄的?”
“我怎么晓得呢?”
这个女的这时候就跺脚打巴掌,大哭大闹:“不得命啦!你家没得事开什么倒头门?不开门,他不得死;门一开,把他跌死了。我同你家打定了人命官司了,我的伤心的呀……”
“不得命啦,人死下来了。我的小妈妈呀,有话说话。你不能哭呀!”
“你把我家的人跌死了,还不许我哭吗?”
“你不要哭。我先问你,这是你什么人?”
“他是我的丈夫。”
“你的丈夫怎么到我家店门口的?”
“我的丈夫毛病沉重,家里又穷,没钱看病,我搀他出来,到亲眷家想办法的,一文也没有借到,只好搀他回去。他两腿没劲,我又背不动他,只有搀着他走走歇歇,慢慢地往家里挨,跑到你家银号门口,他又不能跑了。我就让他坐在门槛上,歇一刻儿,准备马上搀他走。坐在你家门槛上歇下子不为犯法,你家夜里没得事开什么门?把我家男人跃死了,他一死把我丢下来,我无依无靠,日子怎么过啊!我也不想过了,我同你家打定了人命官司了。我的伤心的呀……”
金二胖子听这个女人说要跟他家打人命官司,心里急死了:“小妈妈哎,半夜三更的,你不能哭啊。既是打人命官司,也不见得要我抵他的命.我又不是有意把他害死的,就因为听到哭,不放心,才开门的。早知道你的丈夫坐在门口休息,我家不开门了。莫忙,让我来摸下子,说不定他还有气哩。”
“你摸沙。”
“你不要哭,我已被你哭昏了。”
金二胖子太胖,肚子又大,衣服又穿得多,不好弯腰。他腿往下一蹲,伸手来摸皮五辣子的鼻子。皮五辣子就屏着气,不呼吸,加上天又冷,他鼻尖、嘴唇冻得冰冷。金二胖子手一摸,缩回来,“唉,没有气了。”
银号的这位先生蹲在角落里,吓得忑忑的。他们也没有把灯端过来照下子,见人跌死了,两个人都吓呆了。这个女的还是哭得不住嘴。金二胖子就怕惊动许多人来,再有人帮着起哄,就不大好弄了。”
我的小妈妈,你不要哭沙!请你凭良心想想,可是我家害死你丈夫的?生有时辰,死有定数,他命中注定要死在我家门口,我劝你不要同我打入命官司。说老实话,我是开银号的,有钱有势,打到官司没有你讲的话,也不过叫我多花几个钱,闹到最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。我的小妈妈呀,我们不要惊动别人,私下了事,你把尸首背了走,我贴你几个钱,替他买口棺材,先把后事办了。
死的已死,活的还要过的。你哭死了也不能把你丈夫哭活,要保重身体。你才二十来岁,今后的生活不必烦。我有句话,你可能要打我的嘴,为了生活,再跟旁人也可以;你如愿守寡,就到我家来,帮帮工,洗洗衣裳,做做杂事,吃我家的,一个月再给你几个钱,照顾你一辈子。好不好?”
女人家把头低着,淌着眼泪.抽泣着:“欧……你叫我怎么说呢?只好这个样子,以后请你金老板要照顾我一辈子啊。”
“你放心,我照顾你。”
“你把多少钱给我替他买棺材呢?”
一吊钱好吗?”
“一吊钱买芦席可以,买棺材不够呀,欧……我的伤心的呀!”
“不要哭沙,你一哭我就昏了。一吊不够,再加一吊,两吊,怎么样?”
“两吊钱还是不够哎,殴……”
“三吊好吗?”
这个女的好欢喜:只要哭一声,就加一吊,再哭还有得加,哭到明天早上,就加到明天早上。咦喂,不能玩,皮五爷跟我说好了的,只能三吊。”
三吊钱在哪块呢?”
“我拿给你,你要把尸首弄走啊!”
“你金老板放心,我们人穷,说过的话不赖,三吊钱给我,我当然把尸首背了走。”
金二胖子望着门角落:“大先生,躲在角落里做什么?请你到里头拿三吊钱来,打发这位大嫂子走吧。”
“噢,开门开得好,开掉三吊钱。”
这位先生到里头,拿了三吊钱出来,走到店堂,站在皮五辣子的左边。金二胖子站在皮五辣子的右边,皮五辣子身体担在门槛上,这位大嫂子站在门外头。金二胖子见大先生把三吊钱拿出来,一吊一吊的担在膀条子上,他就伸手拿过一吊钱往外一送:“大嫂子呀,这块,一吊。”
女的接过来往肩头上一担。”
这块两吊。”
把到两吊钱,皮五辣子把眼睛睁开来望望,金二胖子还不晓得哩。”
这块三吊。”
女的把三吊钱接过来,掠过头转身就溜,嘴里还说着:“死人太重,我抱不动他,我先走了。”
溜之大吉。金二胖子急死了:“你……你这个女人不老实,三吊钱拿了去,不能把尸首甩在这块,让我家替你办后事沙!你不……能走,站着!”
嘴里说着,脚一抬,预备走死人身上跨过去,追那个女人。这时候皮五辣子突然往起一爬,一声大喊;“金二胖子呀!”
“啊咦喂,我的妈妈!”
金二胖子“黄金入库”,屎吓出来了。那个先生也一吓:“僵死鬼呀……不得命啦!”
他以为皮五是僵死鬼,躲到角落里,两手抱着头,吓得直抖。金二胖子再望望,是皮五辣子嘛!”
五太爷呀。”
“我皮五辣子酒喝多了,回去睡觉,走到你家店门口,不能跑了,就靠在你家店门上睡觉。你开门不妨,把我推出去或者搭家来都行,你做这种缺德的事,偏把我担在门槛上,一半在里头,一半在外头,腰都杠酸了,腰受了伤,我在你家搁床,睡在这里养老了。”
“五太爷呀,我已经去掉三吊了。”
“你去掉三吊,帮穷人忙的,不关我的事。我的腰受了伤,你跟我怎么说?”
“五太爷呀,我贴你二百文。买张青药好不好?”
“好的,我跟你不计较,多也不要,只要二百文。拿得来沙!”
“大先生。”
“哎,僵死鬼呀!……”
“不要僵死鬼不僵死鬼的,再拿二百文交给皮五爷。”
“噢,皮五辣子嘛,啊哟喂,我当僵尸的。”
“再拿二百文出来。”
“这块二百文。”
“好的,二百文给我。”
皮五辣子接过二百文,在怀里一揣:“金二胖子呀,请你记着,下次有到这些玩意,你要么把我搭家来,要么把我推出去,千万不要再跟我玩半段里头半段外头的。”
“晓得了。”
金二胖子心里有话:下次再有人在门口哭,哪个龟孙子开门。
16 敲盆救“火”
皮五辣子离开金德泰银号;走到东门,预备弯过来奔城脚根回府。他看到城门一半关着,一半开着,又听到看守城门的小伙望着城外喊叫:“喂,年纪大的呀,你死到别处去吧,不要死在这块啊……”
“咦喂,又是什么玩意?我今天夜里横竖睡不着,让我来查点下子。——看城门的大爷呀!”
“皮五爷,这么冷,你太爷还不回去睡觉?”
“睡不着,在外头玩玩。你跟哪个讲话?”
“我告诉你沙,城外吊桥口,日里蹲了个老太太,到这时候也没走。我问了她才晓得,她住在西门城里城脚根,无儿无女,没依没靠,今年七十岁了。从前她在西门后街上摆小摊子,卖花生瓜子苦混混。上次害了一场病,钱花光了,摊子摆不起来了,帮人家做沙,七十岁的老太,哪家敢用她?她没得办法,只好出来讨讨要要。
西门一带熟人多,她怕难为情,就在我们东门城门口乞讨,一天下来只要了六个小钱。六个小钱能买什么东西呢?她一天没有进食了,她说,不想过了,准备冻死不可,她年纪这么大,天又冷得要人命,冻到明天早上,非冻死不可,我们看城门的小兵痞子,一个月关几个饷,家里妻子儿女的都不够用,哪有钱帮她的忙呢?可我也不能望着她死呀!我就劝她,要死死到城里,死在人家公馆门口,公馆里的老爷可以买口大棺材施舍。或者死在哪家大商店门口,起码弄口薄皮棺材。
老实说,死在城门口,棺材就靠不住了,最多是地保当孝子,买几张芦席包包扎扎送到乱葬坟。我叫她进城,她又不走,一定看中了城门口,要死在这块。我呢,就陪她到这刻,城门也关不起来。五太爷呀,就这个事。”
“噢,老太太穷得不得过,要冻死在城门口。唉,可怜!世间最苦的不过是鳏寡孤独,老来无子,无依无靠,这件事我不能不问,来望望看。”
皮五辣子出了东门.吊桥口黑通通的,看不清。”
年纪大的,在哪块?”
“我在这块哩,你是哪位呀?”
“我是皮五辣子。”
“皮五太爷呀,我老妈妈要死了,饥饿难忍啊!”
“老太太,看城门的小伙告诉我了。我有二百文给你。”
他把金二胖子给他的二百文拿出来给这个老太太。”
不要啊。”
“嫌少吗?”
“不是嫌少,你的钱我老妈妈子不能用,你也是混穷来的钱啊!”
“拿去呀。我有办法弄钱,皮五辣子的钱是大家的,大家都能用,拿去。”
看守城门的小伙望望:“咦喂,咦喂,你皮五爷还帮她二百文嘛。”
“我专做坏事,就不作兴做做好事吗?二百文是讹得来的,在我身上摆不往,明天也是赌上输掉。把老太太用多好呢。”
“对的,老太太呀,皮五太爷帮助你二百文,快拿起来沙。”
“五太爷呀,谢谢你了。”
老太太把二百文接过去。皮五辣子又来话了:“莫忙,二百文给你,最多混两天后用光了,你还是要饿死。我想个办法替你多弄些钱。让你摆个小摊子。我不忍看着你老太活活地饿死。”
“五太爷呀,麻烦你了。我真对不起你呀!”
“不要讲客气话,让我来想想主意。这个……”
他抓耳搔腮,动着脑筋:这个主意不大好想。唉,早晓得她在这块嘛,刚才在银号门口,要那个女的多哭一声,给老太太顺便带一吊来多好哩。这时候天这么冷,人都睡在热被窝里,哪里弄得到钱?只有把他们请起床,跑出门,才掏得到他们的腰包哩。
皮五辣子想到这里,灵机一动:有了,我想法借个铜盆来敲敲,敲着喊着救火呀!天再冷,人家非出来不可。人来多了,钱就弄得多,老太摆小摊子的本钱就有了。这个主意蛮好。这个主意,也只有皮五辣子能玩,换个别人,想也不敢想。他是没魂大帝,想到哪里,玩到哪里。皮五辣子想到就要做:“老太太,你蹲在桥口不要动,我代你弄钱。”
“天这么冷。对不起你了。”
“谈不到对不起。——看城门的大爷呢?”
“五太爷,我在这块哩。”
“我告诉你……”
就把他想的主意如此这般地告诉了看城门的,并关照他,不能放东门外的人进城,也不要让城里的人出城,这件事,就请东门外来的人掏腰包。看城门的小伙点点头:“好的,这件事只有你能玩。”
“请你先把城门关起来,听我的招呼再开门。不要你的钱帮忙,请你人帮忙。”
“好的。”
看城门的大爷关起城门,坐在城门里头等着看热闹。皮五辣子先去借铜盆。他往城脚根跑。城外城脚根住的全是穷户家,他们洗脸多数用木头面盆,只有少数人家用钢盆。皮五辣子寸着步子往前走,两手平起来向前摸着,嘴里叽咕着:“伸手不见掌,听到鬼抓痒。怎么这么黑的?咦喂,臭哄哄的,城脚根有大粪坑哩,脚下不能走悬空,掉下大粪坑,就是出好心也没有好报了。”
他慢慢地往前走,见前面有个人家,门缝里有灯光外露,又听到里头有人讲话。皮五辣子轻轻地走到这家门口,眼对着门缝向里头望,只见里头油灯烁亮,桌上摆的酒壶、酒杯、筷子,盘里有茶干、盐豆子等等下酒的货。有个老头子坐在那里喝酒,嘴里还跟人讲话。皮五辣子一望,认得。这个老头性卞,叫卞忠。地方上的人喊走了音,喊这个老家伙“变种”。
卞老头子夜里睡得很迟,临睡前都要弄酒喝,二两酒由二更天能喝到三更天,慢慢地喝酒带算帐,其他放出多少印子钱,这个月能收加多少利债。他的老伴儿不在了,有一个儿子,一个媳妇,一个小孙子。媳妇、孙子跟他过,儿子在外码头一家店里做生意,离此地有六十里,每月规定贴家里多少钱,按月带钱把老子。这两个月他的儿子没有带钱回来,今天老头子喝着酒,跟睡在房里的媳妇谈着:“你的丈夫说起来好听,每月带几文回来贴家用,这两个月玩得好,一文也不带家来。他拿不到薪水,你们吃我的,用我的,可以,拿到薪水,为什么分文不带?信也没有,父子不通信了。他在外头,家里什么也不问,一个人拿钱一个人花,三用四友的吃吃喝喝,多快活呀!嗯,这个样子太不象活了!过几天你把孩子带着,坐船到他那块跟他要钱,再拖下去,我老头子吃不消。”
“你不要说废话,这两个月他在店里没有领到薪水,一旦领到薪水,两个月的家用,如数的补给你。你夜里不睡,穷嘴罗嗦的什么东西。”
“他店里没有发薪水,你怎么晓得的?”
“前天有人带口信来的,说就在这个两天,店里要发薪水了,一拿到钱。他就托王大的船,把两个月两家用都带把你。这件事怪我,忘记告诉你了。”
“有人带口信在你肚子里,你不说。我不晓得哎。这么说,我就等王大的船了。”
他们公媳讲话,皮五辣子躲在门口听得清清楚楚,也估计他家有铜盆。皮五辣子想:我这条烧酒嗓子不能开口,我一开口,他不会开门的。把喉咙捏起来,手在门上轻轻敲两下:“开门啊!”
卞老头一听:“哪个敲门?”
“我。”
“你是哪个?”
“王大家船上的、请你开门沙,你家相公带了两个月的家用把你的。”
“咦,才谈到这个事的,王大的船就到了。哈哈哈,真巧哩。船怎么到这个时候才到的?六十里路是顺风,应该早到了。”
“船下午就到了,卸货的。”
“噢,卸货的,你这个时候何必还摸到这块来?明天送得来也可以呀。”
“你家儿子关照我的,要我随到随送,他怕你老太爷发脾气哩,空你两个月的钱如数补把你,还有封信在这块,你开门沙。”
“噢,他要你随到随送,怕我着急。我的儿子真好,来啦。”
卞老头子说着往门口跑着:“你是王大船上的什么人?”
“船上的伙计,我叫小瘠子。”
“不错,王大船上有个小瘠子,你这时候摸到我家来,怎么不打个灯笼的?”
“有灯笼,蜡烛点完了。”
“我家有蜡烛头,马上找个把你。”
说着,跑过来把门开下来了。皮五辣子腿伸进屋,烧酒嗓子一声喊:“家来了。”
卞老头子吓了一跳。”
咦喂,是皮五爷嘛!”
“哈哈,不是小瘠子,是我皮五辣子。”
“啊哟,你太爷怎么冒充王大船上的小瘠子的?”
“我不说船上的,你不开门。”
“我家说话都被你听到了?天这么冷,夜里你不回去睡觉,到我家来做什么?”
“到你家来,有个功德事,请你做下子。”
“什么功德事?”
“借个洗脸的铜盆用下子,你就积了德了。”
“对不起,我家没有铜盆。只有木头面盆。”
“木头面盆不要.要借铜盆。”
“没得哎!”
“你说你家没有铜盆,那就不能怪我了。”
“你要做什么?”
“我到你家屋后放一把火。烧你家房子,你家可有铜盆往外搬。”
“不能放火,我家媳妇房里有只银盆。”
“借得来沙。”
“不借就要放火,狠哩。”
卞老头子只好敲开媳妇房门,把铜盆拿出来:“这块,太爷呀,铜盆。”
“借用下子,你放心,马上送还你。”
皮五辣子把铜盆拿着,在地上摸了块小砖头.走到吊桥口:“年纪大的呀!”
“五太爷来啦。”
“我来了,请你蹲在那里不要讲话,我叫你说话,你就说话。”
老太太点点头。皮五辣子走上吊桥,往桥中间一站,身子微微偏一点,左子拿着铜盆,右手拿着小砖头,在铜盆底下敲起来了,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……不但敲着,嘴里还喊着:“烧起来啦,快救火啊!”
铛铛铛铛铛铛铛铛……铜盆一响,城里城外二面城脚根的住户都惊动了:“不好,外头失火!不得命啦?快起来呀,救火……”
有的人正睡得糊里糊涂的,快爬起身穿衣裳,扑哧,不好,裤子撕破了。这小伙过于着忙了,他把裤子当褂子向头上一套。劲又用得大,扑哧一声,好,裤子撕了个大豁子。慢慢的沙,要忙得这个样子做什么?这也不能使,救火就是要快,等你慢慢来,人家倒烧光了;加之夜里天又冷,睡得木里木足的,听说烧起来了,火乱人心,出的笑话就多。此刻,城里的人听到是东门外失火,全涌到城门口,喊着城门的大爷开门,看城门的大爷手捂住肚子,笑的不得动了:“哈哈哈哈,哈哈哈哈,你们不要忙,最好回去睡觉。”
“怎么不忙?我们要出去救火!”
“不相干,不是失火,是皮五辣子闹了玩的,不碍你们的事,请回去吧。”
“皮五辣子闹了玩的呀?这么冷的天,夜里拿我们开什么穷心?不谈了,他妈的,裤子都撕掉了,走啊,家去睡觉。”
城里的人都回去了。东门城外左右城脚根的人也都吓慌了,个个爬起来救火。出了门,又看不见火,也看不见冒烟,心想:熄掉了吗?到吊桥上问下子敲铜盆的,哪里有火?跑到用桥桥口,听到有条烧酒嗓子死抽活喊:“救火呀……”
“咦喂,皮五辣子的喉音嘛!”
“伙家,我们家去睡觉吧。”
皮五爷大约酒喝多了,拿人开穷心哩。”
“又没有哪里失火,走啊,家去睡觉。”
二面城脚根的人,一个传一个,人都晓得了,不是失火,是皮五辣子敲了玩的,家家才安定下来,睡安稳觉。这时,东门城外大街上来的人很多,走着还喊着:“快快快,快跑,救火啊!”
“快到救火会抬水龙去沙。”
“慢忙,等二发锣响,再去抬水龙.”“在吊桥上敲的麻,一定是城脚根失火。”
“城脚根草房多,要么不失火,失起火来,一烧就是七八家。”
“不晓得是哪一家起火的,这个人家害人哩。”
“不得命了,我姨娘家住在东门城脚根哩,快去救火。”
“等等我沙。”
“快跑呀!”
“可看见火头呀?”
“看不见。”
“更坏,一定是闷在里头烧哩。火还没有出头,快,带快奔啊!”
他们只顾救火,过吊桥的时候也没有把敲铜盆的户儿看看,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皮五辣子。他们未介意皮五辣子站在吊桥口,皮五辣子注意芳他们哩。这些人到了吊桥东口,皮五辣子就不敲铜盆了。这时候已有七八十个人过了吊桥,到了城门口。他们用二面城脚根望望,觉得奇怪:咦,没有火嘛!?果真失火,城门非开不可,城里要来水龙救火,这刻儿城门为何关的紧紧的?左右城脚根又听不到嘈杂声,也见不到有人搬东西,难过火熄了吗?火熄了应该敲几下太平锣,让人家放心啊!”
“怪呀,铜盆乱敲了一阵,这一刻不敲了,什么玩意头?”
“兄弟呀,你去查问下子。”
“好的,找去查问下子。”
“喂,鼓铜盆的朋友呀,哪块有火?”
皮五辣子辣腔喊了一声:“我这块。”
“咦喂,辣腔,象皮五辣手的声音嘛!——哪一位啊?”
“我,皮五辣子。”
“啊咦喂,皮五大爷!”
还有些人没有过吊桥的,一吓,向后转,家去睡觉。过了吊桥的,走不掉了。”
请问五太爷哪块失火了?”
“半夜三更,不要妖言惑众的,没有哪块失火,你们不能瞎说。”
“这……这什么话?还怪我们瞎说?五太爷呀,你敲铜盆做什么的?”
“我破铜盆玩把戏的,你们来做什么的?”
“忍心害理,还问我们来做什么的,你玩把戏,我们就看把戏。”
七八十个人就看他玩把戏,不看也要看。他就站在吊桥上,一个也溜不掉。”
你们看把戏的,我就玩把戏给你们看。”
砖头在铜盆底上敲着:堂堂堂!堂堂堂!”
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
堂堂堂堂堂,“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……”
这是什么把戏?他在这里点人数。数到八十,不数了。堂堂堂,堂堂堂,堂堂堂!”
有钱每人掏出几文来给我,请回去睡觉;没钱不许走,一直冻到天亮再走。好了,就这个把戏,怎么样?”
“不坏,把戏呱呱叫,我们出生以来,还没有见过这种把戏,好哩!”
辱绝他的,皮五辣子不怕他辱绝。他把一块小砖头甩下了河,左手托着铜盆,望着七八十个人:“你们诸位听着,我皮五辣子这个把戏,狗而屁之,一个小钱也不值,请你们看把戏是假,帮忙做好事是真。你们先望下子,那里有个七十岁的老太婆,无依无靠,孤单一人,她要冻死在东城门口。我们不能见死不救,我已帮助她二百文,二百文也不够摆小摊子,再请你们大伙儿帮帮忙,众人帮一个。你们早上上茶馆吃早茶,当得吃点心的,就下碗光面吃吃;当得吃碗面的,在家买两块烧饼吃吃;当得买烧饼的,就在家吃一碗稀饭粥,省一顿早茶钱,就帮了忙了。救这个老太太的一条老命吧!”
又望着老太太,“老太呀,你对他们磕头,请他们做做好事,帮帮忙。”
老奶奶哭着磕着头:“请诸位做做好事,救救我这个老年人吧。”
大家望望,不恨皮五辣子了。噢,做好事的,不能怪皮五辣子,他不这样玩法,没得人来的。”
兄弟呀。”
“老大哥。”
“把几文也是上算的。”
“怎么上算呢?”
“把几个钱,不但看了把戏,还做了好事,真上算哩。”
“上算哩,照你这么一说,明天夜里再来。”
“这……不能再来了。”
皮五辣子又喊了:“往铜盆里摔呀,一文不嫌少,十文不嫌多,越多越好,帮帮忙啊!”
大伙儿往外掏钱,有的人没有带钱。向熟人借:“老爹,借几文给我、”“你没有钱吗?”
“没有带钱。”
“你这小伙,看把戏怎么不带钱的?”
“不要开心了,老爹,你喊我来的!”
“我喊你救火的,不是喊你看把戏的。”
“老爹,你就是替我会下子东,也没有什么了不起。”
“看把戏,各看各的,各把各的钱,没得哪个代哪个会东。我老头子借几文给你,明天要还我。”
“好的,老爹,明天还你。”
有几个少年小伙拿岁数大的开心:“老爹,我们少年麻木,不谈了,半夜起来看把戏;你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,有觉不睡,有福不享,夜里冷死了,你也有这种豪兴来看把戏呀?老爹,你老人家精神真不错啊!”
“小伙,莫开穷心,少讲阴话,(阴话——冷话,讥讽的话)快把钱给他,我们要回去,再蹲在这里不走,还要冻硬了哩。”
一个个上吊桥,跑到皮五辣子面前:“五太爷呀,我把钱,这块。”
“往铜盆里摔。”
“这块。”
“慢点,不要着忙,去去去,朝后站站。想溜吗?抓住了要罚的。一个个地来,不要争先恐后的,依次序排起来。”
“咬喂,乖乖隆的冬,规矩大哩,还要排队,好,不……不要挤,不要插队,朝后排。”
没有哪个敢溜,乖乖地排起来,挨个的把钱往铜盆里头摔,只听见哗哗的响。有的人把的钱很多,做好事,人都情愿。”
好的,谢谢,谢谢。手抬高些,不要以为在黑处,我看不清,你们手上没钱,假马日鬼地把手伸在铜盆里搂下子,想混过关,不行,被我抓着要罚的。”
“我们跟你太爷不敢玩滑头。”
“手抬高些,往里摔,听到响才算数哩。”
“五太爷呀,你听,这块。”
哗……”
好的。”
废五辣子说了下子,好得多哩,不然有些滑头码子,也可以拿他耍耍,手上没钱,只要来得快,“这块。”
伸手往银盆里一楼,手一绕,再顺便在银盆里抓一把,带几文走。皮五辣子托着铜盆,越托越重,一个不多,十个许多,铜盆里的钱虽不满,也有半下子了。不仅够老奶奶摆个小摊子混嘴,连棺材本儿都有了。皮五辣子再望望吊桥下面,望望城门口,看不到人了。”
都走了?我看见了,还有人躲在角落里哩,出来。”
“我……出来。”
皮五辣子并没有看见什么人,他是说了玩的,竟被他说巧了,角落里是蹲了个小伙子,躲在那里想心思哩。这个小伙子是个好逸恶劳,游手好闲的户儿,不大学好,本地人都晓得,他手脚还不大清爽,有点小偷小摸的。如果夜里哪家失了人,他最来劲,不要命地奔到火场。不晓得的人以为他忙救火,其实不相干,他是想捞油水的,帮人家搬家,把东西搬到自己家里去了。这小伙专门趁火打劫。今儿夜里,他听到敲铜盆声,以为外头失火,他比什么人都来劲,“起来救火。”
以为机会到了,想捞外块。哪晓得不是失火,是皮五辣子玩的把戏,只好看。把戏看过了,要把钱给皮五辣子,他身上没钱,借又借不到。他想:最好躲起来,蹲在角落里,等他走了,我再走。这时候皮五辣子喊:“躲在角落里哩,我看见了,出来。”
这小伙子以为真被皮五辣子看见了。”
我出来,来啦。”
“过来呗!躲在那里做什么?”
这小伙抖抖颤颤的,跑到皮五辣子面前:“五……五太爷呀,你太爷这个主意想得好,玩把戏,帮老奶奶的忙。你五太爷做了好事了!”
“我不听你说好话,我夜里敲铜盆,把人家闹起来,这是做的坏事,帮助老奶奶是大家做的好事。我认得你哩,怎么说,把戏看过了。钱呢?”
“我没有钱,对不起。”
“没有钱怎么来看把戏的?”
“五太爷呀,我以为失火的,不要命的奔火场救火,早晓得你五太爷玩把戏,我就带钱出来了。今儿没钱,欠帐,好吧?”
“看把戏不欠帐。”
“我没得哎。”
“我玩把戏的时候,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下子?好说,我没有钱,我不看,你就可以先走了。你他妈的不老实,在这里看把戏,看过了说没有钱,这怎么行。”
“对不起,我身上一文也没有。”
“这……实在没钱,也只好拉倒,当真的把你冻到天亮吗?把你冻到天亮,我还要陪同你冻到天亮呢,我也吃不消。来啊,你身上有得,要把钱。”
“没得。”
“我不相信,你把棉袄脱下来,把我抖抖,有得都是我的,没得就放你走路。”
“好,我就把棉袄脱下来,连小褂子也脱下来,把你皮五爷抖。”
这小伙把棉袄、小褂子都脱下来,打着赤膊,冻得直抖。“五太爷,你快抖,看有钱没钱。”
“好,让我抖抖。咦,不要抖了,里头没钱。”
皮五辣子把他的衣裳往左边胳肢窝里一挟,把这小伙往旁边一推,“去,你代我抖吧,我陪同你站在桥上吃西北风,一道地冻到天亮再走。”
“啊哟哟,不得命啦……五……五爹爹呀,棉袄给我吧,我……吃不消了,不……不……不得命啦,得……我的妈啊……”
这小伙冻得浑身筛像,牙齿上下打架,话也说不清了,冻得哭下来了。皮五辣子当真要把他冻死吗?不会得的。冻死他,没有这么大的仇。冻了一刻儿,“过来,衣裳穿起来。下次再想趁火打劫,我跟你不客气。滚吧!”
“谢谢。”
这小伙把衣裳接过来,边穿边走,溜家去了。皮五辣子跑到老奶奶跟前:“老太太,把衣服兜起来,都是你的。”
老奶奶把衣服兜起来,皮五辣子将铜盆里的钱,哗——都倒到她的衣兜里去了。”
你五太爷拿几个去,明天早上吃早茶吧。”
“你找话说了,我怎么能拿这个钱。大伙儿帮你的忙的,我一文也不要——看城门的呀!”
“哎。”
“没得事了,请你把城门开下子。”
“噢。”
看城门的大爷把城门开下来。”
老奶奶进城吧。”
“谢谢皮五爷,难为你大爷。”
“不要谢谢,不要难为,快进城。”
老奶奶笑嘻嘻地家去了。她明天就贩货摆摊子混嘴,还有几年过过哩。皮五辣子请看城门的大爷稍等下子,他要把铜盆送还卞老头子。说借的,应该要还,有借有还,再借不难。卞老头子把铜盆底调过来望望,底敲麻了,还算好,又送得来。皮五辣子还过铜盆,进东门奔城根,家去睡觉。孙孝姑仍不睬他,夫妻两个还憋住劲哩。
17 吃腊八粥
冬月过去,到了腊月初七。皮五辣子晚上回来,呆坐在床边上。孙孝姑想:今年没多天了,家里一锅清水,这个年怎么过!我跟老五不能老是憋气不说话问!”
老五呀!”
皮五辣子好欢喜:她跟我说话了。这一向时,她不睬我,我家来就象不好意思似的。”
奶奶!”
“你可晓得现在到了什么时候?”
“不晓得,每天昏天瞎地,日期都忘了。到了什么时候哪?”
“已经进腊月了!”
“哎呀!我还不晓得呢!”
“今天腊月初七,还有二十几天就过年了,我们家什么东西也没有,这个年怎么过呢产?”
“奶奶,你不要烦,有我;莫忙,我想起一桩事来了,明日初八,吃腊八粥.”“你提到腊八粥,我心里难过哩。我做姑娘的时候,这一天都是吃头等的腊八粥,到了你皮府上,三等的也吃不到了。”
“奶奶,你怎么晓得吃不到的?告诉你,我小时候,父母在,东岳庙里把头等的腊八粥送到我家。自我穷下来以后,每年腊月初八,”我就跑到东岳庙去吃,还是吃的头等发。明天早上我去吃腊人粥,吃过了带一小提量子头等路八粥家来,(量子——木制小型水桶)连倪四家都够吃了。——倪四呀!”
“哎!”
“明天吃腊八粥,你家怎么说?”
“我们一家三口,到东岳庙里去吃三等货,年年弄惯了的。”
“头等的你吃过等的就是稀汤,里头一粒米也没有,老爷也不讲闲话。这一刻,当家师父站在大殿子口,身披袈裟,双手合掌,阿弥陀佛的样子,见地方官还没有来,心里有点着急;庙门口多吃腊八粥的人就更着急.老爷不会早点来吗?靠不住,老爷有老爷的架子。究竟什么时候来?不知道。老爷来得早,吃粥的人就可以早点进去;到得迟,作兴到中午来,吃粥的人就等到中午。有些人一大早就在庙门口等了,腿都站酸了,肚子饿得难过。”
老爷不知我们穷人的苦,唉!到这时候还不来。”
皮五辣子见老爷还没有来,心里有话:“叫我慢慢等办不到!我有我的脾气,一来就要进去。他一声招呼;“请诸位让下子呀!”
他这一声喊,一个个就象约好了的,一条声:“五爹爹到了,我们快让啊!”
大伙儿往两分让着,中间分开一条路。”
皮五大爷请啊!”
他们心里想:单看皮五辣子可有得进?皮五辣子见中间让开一条路。蛮开心:哈哈哈,不坏!我一声喊,暂时就让开一条路来了,威武很大哩。凭地方官到这里,也不过如此吧,说不定他还没得我这么威武呢!好说,你皮五辣子狠些,都让开,让你走?不能这么讲。赌狠劲,我拳头一伸,“啪!”
让下子,不让,我就请你们吃太平素;大伙儿就不让,也只好拉倒。赌狠劲,屁用也没得。我今日招呼一声,暂时就让开一条人巷于给我走.承他们大家的情,给面子给我的,捧场架势的。人有天大的本领,没有人架住也不行。一定要有人捧,有人架,人是人捧起来的,人是人架起来的.古往今来,有许多好汉们都是这么混出来的。凭良心讲,平时我在外头穷混,耍无赖,蛮不讲理,但跟他们这些户儿从来不嘀搭,他们也跟我客客气气,架我的势。哈哈哈,有意思!有多少年老的不能挤,都闪开来让我皮五辣子跑,叫我怎么过意。”
真对不起,叫你们受挤啦!”
“五太爷哎!谈不到这些话呀,你太爷情吧!”
“好,对不起!对不起!”
皮五辣子在这条人巷子走着,打着招呼:“对不起!对不起!”
他走到东岳庙门口,再回过头一望,人巷子没有了,又挤塞起来了。庙门口衙门里的几个大爷,捋衣卷袖,吆五喝六、耀武扬威地把住庙门,看见皮五辣子来了:“咦喂!皮五辣子站着干什么的?”
“诸位大爷辛苦了。”
“辛苦不辛苦,不要你罗嗦。你干什么的?”
“来者无别,吃腊八粥.”“你没看见么?老爷还未来哩。你往后去去。”
手一拍,把他往后推推。”
不要推。”
“往后去去。”
“往哪块去?”
“我大爷不许你进去,叫你往后头站站.怎么说,大爷们怕你吗?”
“你这说什么?你不怕我,我怕你吗?”
“少废话!再罗嗦,把你抓起来。”
“咦喂!狠哩,抓起来?我哪块犯法的?”
“你皮五辣子家里有家私,岂不是坐在家里吃吗?你他妈的不学好,玩光了,蹩脚!跑得来吃,只有在门口等。”
“坐在家里吃,也玩过的,风头出过了,福享到前头去了。现在我鳖脚,只好跑得来吃。来欧,老爷多晚子来呢?我皮五辣子性子急,叫我等到什么时候?我跟你大爷商议,能不能放我先进去,我吃过了就走.”“不愿等请使。”
“今年我不比往年。今年我有了老婆,家里空空荡荡,这个年不晓得怎么过呢!我要去想我的穷心思;没工夫在这块慢慢地等。跟你们各位大爷商议下子,让我先进去,可以吗?”
“放你先进去?哼!你皮五辣子狠些吗,大爷们不买你的帐。”
“我又没有跟你们狠,望着你们陪笑脸,商议的哎。”
“商议不来。大爷们就不准你进去,少说废话,朝后站站。”
“我们不得进门,皮五爷也不得进门喽!”
庙门口的人,你一言,他一语的。皮五辣子头一低,自言自语:“我今天不得进去,以后就不能混了。再过一会,老爷不来,我就不等了。腊八粥,一年一次,一生能吃多少次.不吃怎么行!老爷再不来,就不能怪我闹事了。官逼民反,事情是逼出来的。我只要掉过头一招呼:‘你们这些人可情愿等呀?不愿等的,跟我往庙里冲啊!冲进去吃头等的。’我这一喊,哪个愿意再等?大伙儿跟着我往里冲,先把衙门里的这几个狗入的按下来,打死他两个,我一不溜,二不达,情愿抵命;
让穷人都冲进去,不但把头等的腊八粥吃光,连锅也砸掉,去他妈的,打散了拉倒。我皮五辣子不想过了,预备杀头。对!就这个样子,大闹东岳庙.”他嘴里叽咕着,捋着袖子,拳头伸伸的,摆着要闹事的架子。他的话,衙门里的大爷全听到了。个个咳怕:坏了!不让他进门,马上就要闹事,要打死我们哩,这怎么好?
有个大爷上来跟皮五辣子低低地说:“老五哎!你要晓得,庙门口这么多的人,人家老早来了,都不能进去;你才来的。再说,我们家老爷还没有来,什么人也不可以放过去。你不能怪我们,放你先进去不好弄哎!你太爷不要叽咕,待你悄悄地从后门进去吧。”
“什么东西,走后门?不玩!我从来不走后门,哪个畜生王八登才走后门。”
说着,他又磨拳擦掌。衙门里的大爷一吓,软下来了。”
你太你不走后门,就从大门进去吧,我们把你当自己人,窝里鸡,跟你就破下例子,你太爷快进去。”
“你刚才脸打得高高的不许我进去,这时候又……”
“伙家,刚才我们跟你闹了玩的,当真不让你太爷进去吗?太爷哎。你请进去吧。”
“好的,我就进去了。”
皮五辣子进去了,这些大爷们也放了心。庙门外的人,见皮五辣子先进去了。”
兄弟。”
“老大哥。”
“我们一大早就站在这里等,到这时候也不得进门。皮五辣子才来的,就放他过去了,人还是要狠啊!”
是的,人怕狠的,鬼怕恶的。”
“衙门里的这些婊蛋也是蜡烛,不点不亮。”
当差的听到这些闲话,眼睛一轮:“你们讲什么东西?”
“咦喂!你们狠不过皮五辣子,望着我们喊什么?”
“少讲废话。再闹,把你们抓起来。”
皮五辣子进了庙门,直奔大厨房。他从小常常来玩,里头熟得很哩.今天大厨房里忙的人很多,城里城外,庵观寺院的出家人都来了,和尚、道上、尼姑全来帮忙,连乡下的和尚都上街帮忙。纪念佛祖成道的“腊八”,道士来做什么?不妨事。官宦士绅、平民百姓都要吃腊八粥,道士也吃得,也就应该来帮忙。那尼姑怎么也跑到和尚店来的呢?这……做佛事,办善举,皆大欢喜嘛。厨房里腊八粥夜里就煮好了,到这时候老爷还没有来,只好慢慢地等。他们看见皮五辣子到了:“五太爷呀。”
“你们诸位辛苦了。”
“无从辛苦,你太爷来吃腊八粥的吧?”
“来者没有别的事,吃腊八粥的。莫忙——”他盯住他们望着,厨房的人被他望得不大除疑了:“你太爷盯着我们望什么?”
“我看你们的脸盘子熟得很,象在哪儿见过的,一时想不起来了。”
“你太爷脑筋不行啦,去年腊月初八,我们几个人煮腊八粥的;今年腊月初八,还是我们几个人煮的腊八粥。去年我们在这块见面的,今年腊月初八我们又相会了。”
“噢!不错。怪不得面熟的呢。你们煮的腊八粥没话说,好得很!我当你们几个人死掉的,还好,一个没有死得掉。”
“啊唷!我的太爷呀,你这说什么!”
“哈哈哈!跟你们闹了玩的,你们死不掉,有得过哩。来欧,请你们盛一碗头等的腊八粥把我吮下子。”
“你太爷请坐,我来,我来。”
他来都是玩头等的,拿了个头号大碗,装了满满的一碗端过来,“五太爷,这块。”
“好,难为你们。”
再递双筷子把他。皮五辣子捧着头号大碗,坐下来吃。”
不坏,糯米煮的,厚沥沥的,就象烂饭,里头花色不少。”
他呼啦呼啦地吃着。吃到蜜枣,枣核子在嘴里打岔,“呸!这是什么?不坏,里头还有莲子、白果、栗子、银耳,乖乖隆的冬,都是好货,着实不坏。”
他是个穷嘴,吃着说着,叽咕碌咕的。一刻工夫,满满一大碗腊八粥吃下去了。”
乖乖,我的妈呀,堵到喉咙嗓子了!”
“你五大爷吃过了就走吧。”
“莫忙。”
他东张西望的。”
你太爷望什么?”
“伙家,那角落里的小提鼻子干净吗?”
“干净的。”
“请你把它拎过来,装一提量子头等的腊八粥把我带家去。”
“太爷呀,不能玩。许吃不许带,不能破这个例子。”
“什么倒头例子?我就是要带了走。我吃过了,我的老婆还没有吃呢,带把她吃。”
“噢,带把皮五奶奶吃可以,一大碗就够她吃的了。”
“不够,不是皮五奶奶一个人,还有我家隔壁倪四。倪四家三口子有病,不能跑,我顺便带把他们吃。一小提量子,一点也不多。”
“好,装一量子让你带回去。”
庙里人晓得,就是告诉当家师父,也是要让他带了走。他们曾听当家师父讲过,皮五辣子的父亲在世时,独修东岳庙,功德无量。皮五辣子小时候天天跑得来吃饭,当家师父都欢迎,只恨他不来。今日放腊八粥,他吃过了,莫说再弄一提量子带走,就是把锅端了走,和尚也不会跟他罗嗦。赶紧装满一量子粥,量盖子盖好,“五太爷,拎了走吧。”
“我跟你们讲明,小提量子没有工夫送得来,暂时就摆在我家用用。”
“好啊,讲明了,你规矩哩,嗯,拿了去的东西就算你的。”
皮五辣子拎着提量子,“得罪诸位。”
“你太爷好走,再会。”
“再会,什么时候会?”
“明年腊八还是这里会。”
“嘟……我跟你们不想再会了。年年跑到这里吃,日子不好过,但愿明年腊月初八送到我家里去,我坐在家里吃,才有日子过哩。跟你们不会了。”
“不会就不会,会到你又没有好处的。”
真的,明年皮五辣子不会跑得来吃腊八粥了。他出了厨房,走东岳庙后门回家。到了家里,提量子往桌上一放:“奶奶,头等的腊八粥弄家来了,你吃吧。”
“你把倪四招呼得来少!”
“倪四呀。”
“哎。”
“把碗盏筷子带到这边来吃腊八粥啊!”
“噢,来了。奶奶,快,带快点。”
倪四拿了四个碗盏、四双筷子、一把铜勺,一家三口到了皮五辣子家,“五太爷啊,我们沾你的光呀!”
“不讲闲话,装了吃吧。”
“你太爷再弄一碗。”
“我一口也不能玩,你们请吧。”
“跟你太爷就不客气。”
倪四把量盖于一销,望了伸舌头:“头等货!不坏,不坏!”
铜勺一起,先盛一碗给皮五奶奶。孙孝姑端过来,拿了一双筷子:“四奶奶,你先来。”
“五奶奶,你先请,我这块有呢。”
“五奶奶,你不要跟他客气,她的在这块。奶奶,这块你的、”小老爹闹起来了:“我要吃哩,哎哎!我的呢?”
“乖乖,不要闹,这块,你弄半碗。”
“哎,半碗我不要,我要一碗,吃过了我还要添,要添八回。”
“这个小老爹真犯嫌,看你能吃多少?”
倪四赶快盛一碗给小孩子,自己也盛了一碗,他就站在这儿吃。”
不坏,呱呱叫。”
碗里有的东西倪四从未吃过,认不得,吃着用筷子挑起来绝望,就象着稀奇货。他吃到蜜枣,不敢吐枣核,怕皮五辣子责怪他,只好在嘴里嚼,嚼不动也要嚼。皮五辣子听他嘴里嚼得格里格崩的;“啊哟!妈呀,我身上的肉都被你嚼麻了。你嚼的什么?”
“不晓得是什么东西,象是骨头。”
“呸!什么骨头!蜜枣啊,把枣核子吐掉沙。”
“这……这个,蜜枣核子,我又不懂,把核子也吃下去了。你太爷怎么不早告诉我的,你这一说,再吃到蜜枣就懂了。枣核子要吐掉。”
孙孝姑吃了一碗半,四奶奶吃两碗,小老爹吃了一碗。再也吃不下去了。多下来的,倪四一个人刮得干干净净。倪四把碗盏、筷子、铜勺往量子里一放:“拎家去洗去。奶奶,把小老爹搀家去。五太爷,我也不跟你讲客气话了。”
“皮家、倪家,就象一家,说什么客气话,吃的东岳庙里的,又不是吃的我的,你吃饱了没有?”
“我吃得足足的,今天晚饭也不要吃了。”
“你们回去吧。来啊,你把碗盏、筷子、铜勺放到量子里做啥?”
“带家去洗。”
“这个不难为你,放在这里,让我家奶奶洗。”
“不作兴,不能请五奶奶洗,我拿回去洗。”
“不错,丢下来,让我家奶奶洗。”
“五太爷呀,碗盏、筷子、铜勺是我家的哎!”
“你家的?嗯!你这个家伙没得良心。一家三口在我家吃过头等的腊八粥,吃过了还要把我家的碗盏、筷子、铜勺带了走,岂有此理!丢下来,你代我滚!”
“噢!丢下来。东西拿到你家,就是你的了。吃得好,连碗盏、筷子、铜勺都吃掉了,早晓得不来吃了。狠不过你。”
倪四气得要死,只好空手回去。四奶奶心中也气,早知道不来吃了。孙孝姑心里不安:“老五呀,你拿倪四开什么穷心。”
“跟他闹了玩的,你等我出去,把碗盏、筷子、铜勺洗干净,走芦笆洞里还把他吧。提量子留在家里用,这个我已跟东岳庙的和尚说过了。”
“好啊,到了你家的东西,就变成你的了。”
等皮五辣子出去,孙孝姑把碗盏、筷子、铜勺,洗干净,叫倪四家拿去就算了。其实皮家倪家又不分家,东西都是合用。
18 计当“活宝”
皮五辣子把过年用的柴米弄到家,吃的没心烦了,他在家还是蹲不住,才吃过饭,就到后街后巷去转转逛逛。正朝前走,忽然听到前面一家草房里有个女的哭着吵着:“你这个杀千刀的!不把我的东西赎了还我,我跟你拚命!你还了我的东西,我死了让你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我的伤心的亲娘啊!你害了我了!”
骂着骂着,又哭起亲娘来了,怪妈妈把她嫁给个穷丈夫。这家的男人也跳着脚,拍桌打板地骂着:“你哭你闹,什么东西给你?你要滚就滚,你去死吧。”
“我就走!我死了让你!你这个砍头的,东西不把我,我不得放过你,我的伤心的呀!”
皮五辣子见这家一对少年夫妻着气,走过去:“哭的什么事呀?”
男人家一望:“好,你哭吧!把五爹爹哭得来了。——五太爷呀,你太爷请到别处发财,我们穷得不得过,在这块拚死,没有二百文把你太爷喝酒。”
“你放心,我不会讹你二百文。你们哭呀闹呀,为什么事?”
这家女人不敢哭了,只顾低着头淌眼泪;男人家也急得淌眼泪。”
你太爷若问,我就告诉你。我家夫妻两个,没有上人,也没得小孩,挑起来就是两个人。我在十字街口摆花生瓜子摊子夫妻混嘴……”
“不错,我在十字街口看见过你的,闹市口摆个摊子生意好呢!你们该派很好过的呀!”
“啊咦喂!还好过呢!十字街口摆小摊子的多呢!人一多,生意就分掉了,摊子上卖几文只够夫妻两个吃饭,每天苦伙食,有时还喝三顿粥,就这样连本都吃下肚了。一个月前,摊子就摆不起来了。多亏我这位贤良的老婆,把她不穿的衣裳,不戴的银首饰,借把我去典当,再摆摊子混嘴,原指望生意好,余到钱再把她的东西赎出来。唉!倒媚!还是卖完吃了,就这么阴淌,把摊子上的货又淌掉了。摊子散了伙,家里实也没得卖,当也没东西当,肚子饿得叽哇鬼叫,她还盯着我闹,要我把当掉的东西赎出来把她。我腰里一个小钱也没有,哪来的钱替她赎当!我被她都哭昏了,我也不想过下去,跟她拚死。五大爷呀.就这个事。你太爷说,怪哪个不好?”
“噢!你摊子摆不起来了;我看别人的摊子还摆着,为什么你的摊子摆不起来呢?我看不见得是卖完吃光,你大概好赌钱,赌上输了不得过了吧?”
女人家一听:“皮五爹爹呀,你讲这话一点不错。他这个杀千刀的赌钱,输得一塌糊涂哎!啊欧……啊欧……”
“大嫂子不要哭。”
皮五辣子把之小伙子望望,“伙家!你老婆说的话错不错?”
“这个……这个嘛,不错,我并不常赌钱,上次被朋友拖着赌了两回,局气不好,输掉几个。如果不是赌上输掉几个,凭良心讲,我的摊子虽小,混混生活还可以。”
“不怪你老婆跟你闹,你能赌钱吗,不能赌。”
这小伙子把他望望,心理说:“咦喂,说你自己吧。”
“你不要望我,我跟你不一样,我手一伸,二百文到手了。来得容易去得快,一把幺二三,输掉拉倒。你摆摊子能有多大本钱,一输怎么得过。”
“对我,我下次不赌了。”
“现在你家夫妻究竟怎么说呢?”
“无法可想!今年又没有多少天了,年难过哩。夫妻只好坐在家里拚死,饿死了散伙。”
“当真的坐在家里拚死吗?除了死法要想活法。”
“没法想。”
“主意是人想出来的,我代你想主意。来欧,你代老婆赎当,买货摆摊子,过年买米买柴买年货,七股八杂一刮邋遢,要多少钱?你把个帐光算下子。”
“代她赎当,摆小摊子本钱,七股八杂,一利邋遢,有五两银子就可以过快活年了。五两,哪里来呢?”
“不要烦,我替你们想办法。”
皮五辣子说着,胸脯一拍,“五两银子包在我身上!”
夫妻两个泪汪汪地盯着皮五辣子望,以为他开玩笑。皮五辣子不刮人的就是阿弥陀佛了,哪个敢拿他的钱。皮五辣子动着头脑子,突然听到外面小孩子喊叫:“这块,到了这块.活的,活的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皮五辣子掉过脸一望,有五六个小孩子蹲在地上玩小老鼠。小老鼠用细麻绳扣着,在地上梭啊梭的,溜不掉,小老爹拽住细麻绳:“活的,活的,好玩呢。”
皮五辣子望了一下:哈!小老鼠,活的,有办法了。”
来欧,你家找个小木盒子给我,马上就有五两银子了。”
“有个实首饰盒子。”
“更好,拿出来给我用下子。”
“奶奶,请你不要淌眼泪,五大爷替我们想办法弄五两银子了。快把首饰盘子拿出来。”
“什么倒头首饰盘子!变成当票盒子了。”
女人家到房里把首饰盒盖子一拉,把里头的当票拿出来塞到枕头底下,空盘子交给男人。这小伙把盒子交给皮五辣子:“五爷!这块,盘子。”
“给我。”
他把盒子拿到手,走过来一声喊:“乖乖儿子呀!小老鼠给我。”
“我们捉得来的!我们玩的,不给你。”
“乖乖儿子呀,小老鼠会咬人呢,把我放到这个盒子里。”
“不给你!不给你!”
“给我沙。”
“不,不要吵,你狠哩,不给你你会讹人。”
“乖乖儿子呀,你也晓用我会讹人啊!小老鼠不给我,我就讹到你家里.给我。”
“就把你放到盒子里。”
“怎么把我放到盘子里呢?把小老鼠放到盒子里,你们把绳子拽着,不矣松手。”
皮五辣子把盒子放下,两个指头提着小老鼠的颈项皮,解开细麻绳,拉开盒盖,把小第鼠揣进去,推起盖子。小老鼠在盒子里两头窜来窜去,木盒子被它窜得忽碌忽碌地响。皮五辣子托着盒于,耳朵靠在盒子上听听:“活的,活的。”
招呼这小伙:“走啊!跟我去当当。”
“当什么东西了”“就当这个。当活宝!”
“小老鼠啊,怎么是活宝呢?”
“你我晓得是小老鼠,当铺里不晓得的。这个活宝,靠得住能当五两银子。”
“不能玩!当典里把你抓住怎么得了。”
“不要紧,你跟我去玩玩.不是你当的,你怕什么?我当活宝,我这里头宝贝活动,又不是假的。跟我走沙!”
“好,我就跟你走。”
皮五辣子带着这个穷小伙到了德兴当典。这小伙不敢进门,就站在门外;“五太爷,你当心呀!我在门外等你。”
“跟我一道进来啊。”
“我不敢进去,你让我站在门口吧。”
“你在门口不能跑。”
“我不跑,我的事嘛,怎么能跑呢!”
这小伙在门口,头伸着朝里望,心里忑忑地跳。皮五辣子跑到里头柜台面前一声喊;“当当!”
把首饰盒子住头柜上一放。德兴当典管事的汪朝奉汪二太爷正在头柜上,看见皮五辣子来当当:“皮五辣子呀,你当什么东西呀?”
“二太爷,我就当这个。”
“这是木头盒子哎!”
“里头有个宝贝,是我家传家之宝。我穷得化灰,也舍不得当它,今儿实在有急用,才把这个宝贝拿得当的。”
“什么宝贝?”
“我这个宝贝是活的,就叫个活宝。”
“活宝?我来见识见识,望望看。”
“二太爷,不能望!我这个宝贝怕亮光,白天不能望,有一点亮光它就跑了;要望夜里望,不能点灯,越黑越好。夜里把盒盖子一拉,里头活定放宝光,宝光夺目,照得你家前前后后都烁亮.绣花针掉在地上都看得清。”
“幄!有这样的宝贝,夜里放宝光!皮五辣子呀,不能凭你嘴说,盒子里有东西没东西,我又不晓得。”
“白天不能望,可以靠在耳朵上听,可以听到宝贝在盒子里活动的声音。有宝贝活动你就当;没有东西活动,你就不要上当。”
“这话也讲得对,我来听听看。”
汪二太爷把盒手捧在手上,耳朵靠着盒子,眼睛闭起来听,听到里头“忽碌忽碌”响。”
你可听到宝贝活动?”
“我听到里头有个东西梭啊梭的。”
“它就是宝贝哎,在里头活动哩。”
皮五辣子的话,汪二太爷有几分相信,换个别人说当宝贝,他就不会相信。为什么他相信皮五辣子的话?汪二大爷想起皮五辣子的父亲皮宏:皮宏在日最爱书画古玩,名人的东西收藏得很多;皮宏一死,我们这些朋友陪着皮凤山赔钱,他家值钱的东西都被瓜分了,我也捞得不少值钱的古玩书画;
皮五辣子是个大少爷的底子,他穷得宁可没饭吃,好玩的宝贝他舍不得玩掉,要留着玩玩的。他今日差几文用用,来当这个宝贝,他一当就没钱赎,日子一久,这个活宝就是我的了。皮五辣子说宝贝夜里能放宝光,这个话不能不信,也不能过信。你说里头没有东西,为什么忽碌忽碌地响?一定是宝贝在盒子里活动。不管能不能放宝光,这个宝贝都是稀有的、好玩的东西。汪二太爷想到这个上头去了,皮五辣子的话他就有点相信了。再想想皮五辣子专玩滑头事,不能上他的当,最好再看下子。“你说这个盒子里是个宝贝,我还要看下子,看不见宝贝,对不起,不好当。”
“你要看活宝,夜里望,白天有亮光,不能玩,活宝就怕亮光。”
“夜里望,好的。你把宝贝摆在这里,我夜里看看,你明天来当。”
“这不行!,我今日急要用钱,才把它拿得来当的;明天我倒不差钱用了。”
“要望下子才好当。我蹲在柜台里头黑处角落里望,可以吗?”
“可以。你就在柜台角落里望下子,不能有一点亮光呀!”
“我晓得,倒要见识见识,看是什么宝贝。”
汪二太爷把木头盒子托在手上,走到柜台黑处角落,低头弯腰往角落里一供,眼睛觑起来,盒盖子一拉,入神地望。才从亮处跑到黑处怎么看得清,他年纪老了,眼睛又不好,盒盖才抽了一半,小老鼠见到外头一点亮光,它一梭一跳,还在汪二太爷鼻尖上碰了下子,就这么溜掉了。汪二太爷眼睛觑着,听到“呼”的一声。有样东西从盒子里窜出去了:“啊哟!不好,什么东西蹦掉了!”
皮五辣子在柜台外头注意听,心里话:要你望,把小老鼠望跑掉.我才好跟你谈谈哩。这一刻,他听到汪二太爷在柜台角落嘴里叽咕,皮五辣子晓得活宝跑掉了:“不当了,宝贝我不当了。”
汪二太爷拿着空盒子,走到柜台边;“皮五辣子呀,你开什么穷心,里头没东西,是个空盒子。不当,请你拿了走。”
“什么空盒子呀?我教你夜里不点灯,在黑处望。你要日里望,活宝怕见亮光,你把我的活宝望跑掉了。赂我的活宝,赔呀!”
“在这块?你拿了去。”
“我拿空盘子呀?里头有东西活动,我就拿了走;没有东西活动,我不要。”
“你不要吵,让我再来听听。”
汪二太爷捧着盘子靠着耳朵,又把盒子摇摇,里头一点响声也没有。皮五辣子父吵了起来。”
摇死了也不响。无价之上,被你玩掉了!赔我的。”
江二太爷头都被他吵昏了,心里也有点明白:又上了皮五辣子的当了。“喂喂!皮五辣子呀,我喊你一声侄大少。你父亲在日,与我相处很好;我看你出世,看你长大的,我是你的前辈。你的无价之宝,被我弄跑了,你要我赔宝贝,找怎么赔得起这个无价之宝?你不能要我的命沙!皮五辣儿乖乖呀!不是我当面奉承你,这种活宝,你家里不见得只有一个,个把宝贝,我看你不在乎,可能交情我下子,这个宝贝就不要了吧,我给你几个钱好不好?”
”“二太爷呀,不是我说大话,人虽穷,这种活宝我家里多呢,到了夜里家里有大的,今日来当的是个小的,个把活宝我是不在乎的,真的要你赔,你又赔不起。你既谈到你是我的前辈,今天就交情你了,这个活宝我不要了,只要你把我五两银子就算了。”
“好的,我给五两银子给你,盒子也给你,你皮五辣子告诉我,里究竟是什么东西?”
汪二太爷戥了五两银子给皮五辣子。皮五辣子把银子放到盒子里,盒子往胳肢窝里一夹:“来啊,二太爷啊,你把耳朵送过来,我跟你捣个鬼(——耳语),告诉你这是个什么宝贝。”
“你就说吧。”
“不能说,说出来被旁人听到,宝贝就被旁人收去了。我只能告诉你。来,耳朵送过来沙!”
“你跟我耳语,你不能打我的嘴巴呀!”
”小会,你这么人的年纪,打你嘴巴要遭雷打哩。”
“好,你跟我耳语沙。”
二太爷往柜台上一趴,头一伸,眼睛一闭。耳朵送过来。皮五辣子在柜台外头,脚一踮,头伸着,嘴靠着汪二太爷的耳朵.低低地说:“里头是个小老鼠!”
“你这个狗入的,弄个小老鼠拿我开心呀!”
“我谢谢你五两银子了。”
皮五辣子跑到门口,把五两银于连同木盒子交把那个穷小伙,“你拿了去,家去摆小摊做本钱混混吧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这个穷小伙子有五两银子拿回家,夫妻和好如初.过快活年了。皮五辣子当活宝,本是闹了玩的,头一掉就拉倒了,他又到别处去办他的事。当典的汪朝奉又好气又好笑,柜台上的朝奉还有学生意的小孩子也笑得不得了。江朝奉说:“活宝,活宝,他家里多呢!活宝怕亮光,老鼠当然伯亮光了。想不到,我就上了他的当!——啊呀!活宝蹦到哪块去了?当典里不能有老鼠呀!把人家当的东西咬掉要赔人家的,快到里头抱条猫子来沙!”
学生意的小伙抱条猫子来了。当典的这条狮子猫,捉老鼠的本领没话说。猫子在柜台里头,鼻子一嗅,就闻到了鼠味,小老鼠在柜台角落里还没有敢动呢。猫子看见了,蹿上来“妙呜”一口。把个小老鼠捉住,衔在嘴里。猫子蹦到柜台上,衔自小老鼠把汪二大爷望望。汪二太爷手在猫身上抹抹;“本领大哩,捉住了。猫子呀!你各欢吃老鼠,家里的老鼠被你吃完,现在要吃老鼠没得吃;我今天花了五两银子买个小老鼠给你吃,你吃吧!”
妙呜,妙呜”,猫子把小老鼠放在柜台上望望,妙呜妙呜地叫了两声。猫有猫的话:我家主人欢喜我,花五两银子买个老鼠把我吃。五两根子呢,一口吃下去舍不得,慢慢地吃,品品味儿。
19 救小媳妇
皮五辣子当过活宝,把五两银子交给那个穷小伙,继续往前逛。他跑到北大街,到了一家鞋店面前。这家鞋店叫金陵鞋庄,老板姓王,南京人,挑着皮匠担子到此地混发了财。皮五辣子心中有话:凭他这副皮匠担子怎能发财?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,许多人骗我赌,也有他一个。在赌场上王老板拿的我的钱着实不少。现在他有田地有房产,收租收房钱,又开了一爿金陵鞋庄。过去他骗过我的,现在他做了大老板,我过年没有好衣裳穿,弄他双鞋子穿下子不为过。皮五辣子定了下神,点点头,有主意了。进门一声喊:“王老板。”
柜台上买鞋子的人见皮五进门,赶快出门,两个学徒的伢子望着不敢开口。王老板把皮五辣子望望:“你有什么事的?”
“我来陪你谈谈。”
“你我没谈头。”
“怎么没谈头?我就欢喜跟你谈谈。”
“有什么话你谈吧!”
“有个新闻,特为来告诉你的。”
“噢!我就喜欢听新闻。什么新闻?”
“我今年娶了个老婆,有了家了,东门城里城脚根,皮家靠倪家,就是我的家。”
“我晓得你有了老婆,这是什么新闻!”
“新闻在后头呢。我每天在外跟些蹩脚的朋友谈谈玩玩,都要玩到二三更天才回去睡觉。就在前晚三更天,我喝得酩酊大醉往家跑,到了东门城里城脚根,脚底下一绊,跌了一个大跟头。我爬起来,想做件随手的功德,把绊脚的城砖搬到旁边去,免得走路的人绊脚跌跟头。哪晓得出了好心真有好报。我弯下腰一伸手,不是大城砖,是个布袋子……”
“啊!布袋子里是什么?”
王老板真当个新闻听了。”
我把它拾起来一试,满重的,拎到家一看,乖乖隆的冬!白烁烁的二百两银子,五百两银票,共计七百两。”
“哎呀!老五,恭喜你发财啦!这下子又有了一大笔赌本了。”
王老板又想骗皮五辣子赌钱了。”
是啊,我家女的问我这袋钱哪块来的,我说路上抬到的,现在我发财了!我家女的望着我;‘老五呀,这个财不能发,是人家遗失掉的。人家丢失这许多银子,弄得不好,要寻死的,你我用这个银子也就损德。我劝你在哪块拾的,就站到哪块去等,有人来找,话讲得对,就给人家;没人来找,就写张招领条子贴出去,早迟都有人来领的。”
“哎!你家老婆心肠不坏!后来有失主来吗?”
“银子已交还失主,人家对我千恩万谢,硬要送我一百两,我不收下来,他心里不舒服。”
“一百两外快,拿到手你也好小赌赌了。”
“赌钱?唉!提到赔钱,我就很伤了心。我怎么得鳖脚的?就是三颗骰儿冲了我的家!我发誓跟三颗骰儿不通。想弄个生意做做,夫妻混嘴。有了这一百两银子做本钱,这个几天,我做生意了。”
“你做的什么生意?”
“我是个做成了精的懒汉,肩不能挑担,手不能提篮,做什么生意好呢?我们夫妻一商议,我就做个本地侉子——放印子钱,(旧时代有不少山西的高利贷者在苏北一带放印子钱,故有此说)一百两放出去了。我把个帐算了下子:利钱,我们夫妻除去开支还有得余,余下来的钱再放把人家用。又生出利息。利翻利,利滚利,一年半载下来,就能翻出若干若干。我放印子钱,收印子钱,每天要城里跑到城外,城外跑到城里,找你找他,脚上这双坏鞋子跑起来不爽快,我的老婆劝我买双鞋子。我来跟你王老板而议,请你照本销号,(照本消号——按成本价格出售,把帐簿上编号的货物销掉)不能赚我的钱。”
皮五辣子兜了那么大的弯子,说了那么多废话,才转到正文上来,他是来买鞋子的。王老板虽是个精灵人,这时候对皮五辣子的话也就信以为真,他手上有一百两银子,又放印子钱拿大头利,买双鞋子不会得不把钱的。”
好,卖双鞋子把你,不赚你一个钱,照本销号。”
王老板在柜台上把头往外一伸,望望皮五辣子的脚大小,随即转身在山架上拿了一双新鞋子,往柜台上一放。”
皮五辣子呀,这双鞋子包你满意。店堂里有板凳,有脚垫子,你穿穿着。”
“好的,找来试下子。”
皮五辣子把新鞋子拿过来,放在板凳头子上;他坐下来把左脚坏鞋子一脱,望望袜子没底,“王老板,你看我这脚上泥又多垢又多,袜子无底,你太爷这双新鞋子里面雪白,我脚这么脏,穿得上还好,弄脏了里外里卖把我;穿不得,你太爷就不好卖了.请王老板送双你不穿的旧袜子把我换下子。”
“笑话!卖鞋子还送袜子哩!你的脚大,我的脚小,我的袜子你穿不得。”
“穿穿看沙。”
“真交请你了,我的袜子歹怪都是好的。(歹怪——有“偏偏”、“恰恰”、“出乎意料”诸意。)——你们把我的袜子拿一双给皮五辣子。”
学徒的小老爹到里头去,把他穿的袜子拿了一双出来。这双袜子还有八成新。”
这块,五爹爹呀。”
“好的,难为你啦。”
皮五辣子把左脚坏袜子一拉,拿一只好袜子朝起穿.嫌小穿不上去。从前布做的袜子,没有弹性,小一点点都不好穿。穿不上去他就硬穿。”
我非要把你穿上去。”
只听得“扑”的一声,王老板一望:“满好的一双袜子,被你蹬裂了!”
“上去了,不裂开来还不得上去哩。”
拿只新鞋子穿起来,嘴里不说,心里有话:正合脚.穿在脚上满好服的,宽宽大大的。再把右脚上的袜子鞋子穿起来。然后住脚垫上一站,低着头望。王老板一望:“我一看就有数,这双鞋子你穿在脚上正好,呱呱叫!鞋样子又好又漂亮。”
“我不图好看,只要穿在脚上舒服。这双鞋子太小,挤挤轧轧的,不舒服,不是穿新鞋子,我倒受罪了,跑路还跑不起来哩,请你换一双。”
“什么?你说这双鞋子穿在脚上不舒服?你真看见鬼了,我看蛮好;你每天拖坏鞋片子拖惯了,初穿新鞋子觉得受拘束,好象挤脚,你跑跑就好了。”
“不能跑,请你王老板最好换一双。”
“不要换,你跑跑着。‘’“寸步难行,跑不起来。”
“我叫你跑,你跑沙!”
“你叫我跑,我就跑了。”
皮五辣子出了鞋子店,跑得飞快。”
跑了!……”
“皮五辣子来呀,把鞋子钱给我!”
“你叫我跑的。”
王老板喊得凶,皮五辣子跑得快,一眨眼连人影子也不见了。王老板想想好笑:“这个皮五辣子坏极了。我以为他放印子钱做生意了,全是讲的谎话;骗了我一双鞋子,还要了我一双袜子。”
他叫学徒的,“把皮五辣子的坏鞋子破袜子甩上灰堆、”“不能玩!他来要,你赔不起,他的东西是宝贝。”
“他还好意思来么?他来我就抓住他要鞋子钱。”
“他说把过钱了,不把钱怎么把他穿了走的。你老板拿什么话回他?”
“照你这一说,他的坏鞋子、破袜子就当古董摆在这里么?”
“要依我,用绳子扎起来,挂在屋檐口,就把它当成鱼挂在檐口吹吹,他来就把他,不来拿.过几天再甩上灰堆。”
“‘好啊,只好这个样儿了。”
皮五辣子穿着新鞋子,走起路来既跟脚又爽快。他走着低头望望新鞋子,他还是父母在世的时候穿过新鞋子的,父母死后,成了孤儿,浪浪街头,光着脚过了几个冬天。后来,他在垃圾堆子上拾到两只不同样的鸳鸯鞋片子,这双鞋子,前头张嘴,后头没跟,空前绝后,拖在脚上跑了几年.今天穿了一双新鞋子,说不出的高兴.这一刻他低着头只顾望着脚上的新鞋子,哪晓得一头杵进了一条呆巷子。这巷头的墙上并写了“此巷不通”几个大字。皮五辣子没有介意,等走到尽头,才发现:“哎唷!我跑到哪里来了?”
抬头望望:前头有个弯子,弯过来通就向前走,不通再回头。弯过来一望,“哎哟!”
皮五辣子吓了一大跳。他看见巷子顶头呆墙下砖头堆上,站着个大姑娘,衣服破破烂烂,面黄肌瘦,苦着脸,眼泪汪汪的,手上拿着一根腰带,眼望着墙边的一棵树,看样子,她准备挂带子上吊。”
你想什么心思?下来。‘白发孀妇尚改嫁,青春何不度时光。’你这位姑娘,有什么事想不开要寻死呀?下来啊!”
大姑娘脸涨得通红。她以为这是条呆巷子,没人来的,偏偏来了个走路的,被他望见,难为情死了。”
你这个人怎么走到这块来的?请你不要管我的事,你让我死吧!”
大姑娘说着哭着。皮五辣子把他望望,哭得可怜。”
什么?不管你的事,我能见死不救?你是哪家的?你大概在家好吃懒做,妈妈老了说了你几句,就憋气寻死,妈妈老子就是打你骂你,也不能寻死啊!”
“你这个人不要乱说,哪个好吃懒做的?我眼睛一睁,忙到点灯,连牛马都不如。不看吃的看穿的,你望我这个样子,可有好日子过?我能有妈妈老子就好了,我没有妈妈老子哎!……”
什么?人都要有妈妈老子的,没有爹娘,你从哪块来的?天上掉下来的?地上冒出来的?”
“我怎么没有妈妈老子?我三岁的时候,爹娘就死掉了。”
“哎呀!你是个苦孩子,三岁就死去爹娘,大概哥哥嫂子把你领大的;哥哥脾气不好,嫂子又不大讲理,把冤枉气你;你就同你哥哥嫂嫂憋气,出来寻死是不是?”
“我没有哥哥嫂,我家里人都死光了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”
“你一个人跟着哪个过?”
“我爹娘去世,三岁那年,家里亲眷作主,把我给人家做小媳妇。我今年十九岁,做了十几年的小媳妇了。”
“喔!童养媳。大概你的婆蛮不讲理,她把冤枉气你受,你就憋气寻死?”
“婆待我满好,我的公太爷蛮不讲理,一年到头不得放我安。我从早苦到晚,做了不歇,没有好的吃,没有好的穿,还受他的冤枉气。不关我的事,他也骂我。今日他无故地发起火来,叫我滚出去死!没有亲人送家去,休想进他的门!我受气也一受够了,这个日子没得过头,吊死了拉倒!”
“什么,你家公太爷逼你来死的?人家说‘婆管媳妇到处有,公管媳妇活丢丑’,哪有个做公的钉着小媳妇嘀嘀搭搭的!你没有做错事,又不犯法,他哪一门叫你出来死?”
“他蛮不讲理哎!”
“他叫你死你就死么?你不会叫他死么?”
“回下子嘴格外不得了,没有我说的话!”
“你不会找个亲人送你回去,跟你家不讲理的公太爷叙叙。”
(叙叙——谈谈,说说,此处作评理解)“我要有亲人,他倒不敢欺我了;我家里人都死光了。”
“你家里人死光了,你外婆家有没有人?外婆家的人,也可算亲人的。”
“外婆家本来有五个舅舅的。现在一个都不在了。”
“他们到哪里去了?”
“大舅舅死掉了。”
“死掉的不谈,我们谈活的。二舅舅呢?”
“二舅舅拿了腿了。”
“三舅舅呢?”
“三舅舅翘了辫子了。”
“四舅舅?”
“四舅舅到外婆奶奶家吃汤饭了。”
(“拿了腿”、翘了辫子”、“对外婆奶奶家吃汤饭”,皆是“死”的讳词。)“五个死掉四个,一个都靠不住了!还有个五舅舅呢?”
“我还是做小孩子的时候,见过五舅舅一面,我三岁,五舅舅八岁。现在我家五舅舅才二十几岁的人,听说他不学好,在外地穷混,混得不好,你叫我到哪块找到他呢?就是看到他,我也认不得,不晓得五舅舅是什么样子,我找不到我的舅舅呀!……”
小媳妇哭着说着,皮五辣子被她哭得心里酸溜溜的,有心救她一下,突然望着她:“哎呀!你还在这块,把我头都找大了,乖乖,我就是你五舅舅呀!我在外地苦混,这次想到你,特地回来打听,打听不出,我心里急死了。
今日我在外头跑了玩玩,看见前面有个妇道,远看就象你的妈妈,近看活象我的姐姐,就是看不到她的脸。望着望着,望得我浑身汗毛坚竖的。我想:姐姐死掉了,怎么又活了的?我就在后头赶,想看着她的脸,哪晓得我跑得快,她也跑得快;她进这条巷子,我也跟着进巷子;她变过来,忽然刮了一阵风,就看不见她了,我看见你在这里上吊。乖乖,适才一定是你见鬼妈妈显魂的。不是她显魂,我这个五舅舅怎么会跑到这块来的?我就是你的五舅舅呀!乖乖,你苦死了!你把了哪家做小媳妇,告诉我,让我这个五舅舅来服侍他。他不讲理,五舅舅也不大好说话。你下来,我送你回去。”
小媳妇把皮五辣子望望,觉得奇怪,突然来了个五舅舅,也不知真的假的。”
你这个人不能冒充我的五舅舅呀!”
“乖乖,冒充你的五舅舅难不成有好处么?你这个丫头有点呆,我真是你的五舅舅哎!”
“你果真是我的五舅舅,你知道我家姓什么?”
“呀!这……这个……”
“不要这个哪个的,你晓得么?”
“乖乖!我这个五舅舅怎么能不晓得你的姓呢?你原来姓什么,现在还姓什么,你就姓那个。”
“姓什么?”
“姓……这个……”
不好,被她问住了。”
这……你姓张;不对,你姓杭;姓汤,这个又……不对,你姓桑,姓康!”
“究竟姓什么?”
“乖乖,我讲的这些姓之中,你说你姓什么?”
“我姓张。”
“对了,你姓张。我刚才不是说你姓张鸣?怎么又姓杭呀、汤呀、桑呀、康呀的呢?你不清楚呀。乖乖!你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嫁的人多呢!她已经死掉了,我做兄弟的本不该讲姐姐的丑事。这时候五舅舅不能不告诉你。你的妈妈跟的头一个男人姓康。这姓康的是捕厅衙门的小头子,专一残害良民,外号叫‘辣脆鬼’,他害起人来又辣火又干脆。他整日花天酒地,把你妈丢了。不久她又嫁给姓桑的。这姓桑的又是个好佬!每每遇到兵荒马乱的年头,就和一般哥儿们打砸抢劫,外号人称‘丧门鬼’。后来他们一伙人分赃不匀,姓桑的被同伙打成残废,也就和你妈散了伙。过了年把年,你妈又同姓汤的搭起来了。这个姓汤的本是牙行小开,五短身材,獐头鼠目。念了几年书,就假斯文起来,到县学里钻到一个小差使,开了一个小书铺,专刻古书卖。这小伙没出息,把古人的书刻上自己的名字。风光哩!后来又把当时人的文章偷得来刻成书卖,又刻上自己的名字,更风光了!当地人送他一个名号。叫”剽窃鬼’.他在县学里混不下去,小书铺也关了门,把你妈妈的马桶脚盆都偷去卖掉,一个大卷包,独自溜到观音山摆小摊子卖小唱本子去了。
以后你妈又跟姓杭的姘到一起。这性杭的是个卖狗皮膏药的,人称‘冒失鬼’。他今天赶这个集,明天赶那个集,冒一下头就不见了;因为他的狗皮育不灵,老在一处卖就现了底。有一天他在集镇上卖药,说他的狗皮膏药能治百病,他用铁钉子在自己左膀子上划个小口子,贴上狗皮膏,说立刻止血止痛,不想后来得了破伤风,回老家去了。后来你妈再给一个姓张的。这姓张的是东乡肉头户家的子弟,人叫他‘阴死鬼’。在县衙对过立个代书馆,专一替人写状饲,莫看他这个‘阴死鬼’阴沉沉的脸,说话阴阳怪气的,本事大哩,能把有说成无,黑说成白,哩!比我皮五辣子——不,比五舅舅我,本事大一百倍。后来不知得个什么怪病死了,听说死的时候把自己舌头根子都嚼烂了,还吐了一嘴的大头蛆。乖乖!你妈妈就是和这个姓张的生了个你。不错,你姓张。你问我你姓什么,我五舅舅这个话就不大好说了,嘴里就张呀杭呀汤呀桑呀康呀。你妈妈命也苦,嫁的全是这些坏人色!你姓张,是我外甥女。你把了哪家做小媳妇?快告诉我沙。”
小媳妇听了皮五辣子呱里呱啦一大堆话,心里想想:不管他是真是假,反正人家不让我寻死,我就把他当真的吧。她从碎砖头堆子上下来、把腰带扎好,请教一声:“五舅舅!”
“好的。乖乖你受委屈了。”
“请问五舅舅,你这几年做的什么生意?”
“我……我啊?我开行。”
“开行,开的草行还是鱼行?”
“我……先开的鸡行,后来开的鸭行,眼目下改开的鹅行。”
“还有开鹅行的?”
“对的,鹅行有的。眼目下这种世道,开鹅行的多啦!大有大鹅行,小有小鹅行;我开的是个细鹅行,交易来去不大,手一伸二百文。哎!不谈这些,乖乖你嫁把哪一家做小媳妇的?”
“南门城门口王家豆腐店那个王老头子家。”
“紧靠南门城门口的王家豆腐店,那个王老头子就是你的公大爷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没事,没事。你家公太爷看见我,他就发抖了;他要敢跟我翻腔,我刮他三十太平拳。乖乖,你在前面跑,五舅舅送你回去。”
小媳妇就在前头走,皮五辣子跟在后面送她。走了一会,小媳妇停下来:“五舅舅,到了。”
“不错,王家豆腐店。乖乖,你去敲门,我站在这里。”
小媳妇生怕他跑掉,心想:你送我回来,要把我送进门,跟我那不讲理的公太爷谈谈;你把我送到门口就走,我还是不得进门;我要勾着他些。(勾着——偷偷地看、监视)不能放他跑掉。小媳妇走到豆腐店门口敲门。王家豆面店今天关起门来着气。好着气的人就这回事:三天不着气,他浑身不舒服。王老头子就是这种货色。他在家里无风三尺浪,一碰就发火,没得气地要寻气着,鸡蛋里找骨头。
他家老夫妻两个,一个小伙,一个小媳妇。儿子蛮好,半夜就起来干活;小媳妇很能吃苦,又不多言多语,老奶奶很欢喜她,小夫妻虽没有同房,却有情有意,十分融洽。这几年王老头不知道什么玩意,望见小媳妇就生气,盯着他骂,把冤枉气她受,跟小媳妇过成了仇。儿子不敢吱声,经常躲在背后倘眼泪.老奶奶看不下去,着到气,她都是站在小媳妇一边,帮助小媳妇说话.这一来王老头更加发火,骂老奶奶,气急了还砸碗盏。邻居站出来说公话,王老头就骂邻居,他都臭转过来了。今日小媳妇做家务事做得好好的,王老头子突然发火,叫小包妇滚:“滚出去死,没有亲生人送你,不许进我王家的门。”
小媳妇眼泪滴滴的,被逼出去了;小老板把店门一上,气出去转转;老奶奶盯住老头子吵呀吵呀:“你这个杀千刀的!小媳妇犯的什么法,你逼她去死?她三岁到我家,十几年了,没有好的穿,没有好的吃,一天苦到晚,一年做到头,还受你的冤枉气。你以为她家里没有亲生入了,你就欺她,把罪她受。她被你通死,就有亲生人站出来,—一死人旁边有活鬼。你这个老杀头的!她一死,我跟你拚老命,我也不想过了。”
“呸!你这个老婊子,老东西,你盯着我闹,我打死你。”
“你打沙,你把我打死吧!我们都死,让你一个人过吧,我要我的好媳妇呀!她死了,我就跟你拚命。”
“她死掉,我把我的棺材本拿出来,替我儿子娶个好看的把你望望。”
“呸!我这个媳妇,你的儿子合适,你哪一门不合适?你混帐,哼!你把小媳妇逼死,你的几个棺材本不够用。拿你抵命,拿你垫棺材底。(拿你垫棺材底——本意殉葬,引申为偿命)逼死媳妇,名声坏散了板,哪家姑娘敢嫁给你家儿子?你这个老不死的,蛮不讲理,老东西,老杀头的!”
“老婊子,你再说,我揍你。”
老两口子正在里头吵着,外头小媳妇敲门,嘭嘭嘭——“开门欧。”
老奶奶听到小媳妇田门,“她家来了,你个老杀头的,不要说废话,开下子门,让她家来。”
“嗯!让她家来,哪有这么便当。”
就象小媳妇犯了大法似的。王老头子过来开门,他生怕小媳妇进门,双手把着门,眼睛轮多大地望着小媳妇,就差把她要吃下去:“你死家来啦!”
“我家来了。”
“我晓得你死不掉。你家来?哪有这么容易。”
“这是我的家,我为什么不能家来?我把了你家做小媳妇,就是你家的人,我又没有害病,我怎么死得掉呢?你这么大的年纪不死,你叫我死做什么?”
小媳妇从来没有敢开过口,今儿个在公太爷面前也弄几句。有个五舅舅在后头撑她的腰哩。王老头子望望:“咦喂!咦喂!你嘴倒凶哩。我要你出去死,你就该出去死,怎么好意思家来的?”
“哪一门不好意思家来?我又没有错事,我难道有什么红的绿的被你望见的?”
(红的绿的——指错事、丑事、见不得人的事)“少讲屁活!我就叫你去死,没有亲生人送你,休想进我王家门。”
“有亲生人送我来的。”
“你家娘家人都死光了,哪来的什么亲生人?”
“我娘家的人死光了.难道我外婆家的人不算亲生人?我的五舅舅送我来的.要跟你谈谈,跟你叙叙。”
“嗯……嘿嘿!你竟然还有个什么狗入的五舅舅,还要跟我叙叙。啊哟喂!我怕哩。你想吓哪个?代我把你那个狗入的五舅舅抓得来。”
“咦喂!”
小媳妇一吓:坏了!我家五舅舅恐怕降不住他,你看他多狠啊!心里扑通扑通的,掉过头来一声招呼:“五舅舅呀,你来啊,你不来,他要抓你了。”
“抓沙!他妈的,皮不要抓掉。王老头子呀!”
“咦喂!没得命啦!五太爷。”
王老头子一见皮五辣子来了。吓得抖抖的,差一点把尿吓下来,望着小媳妇:“乖乖,你不能说我把冤枉气你受的。他不但是你的舅舅,还是我的舅舅哩,他是众人的舅舅。乖乖,你怎么把他弄来的?”
小媳妇一望,好欢喜:我的五舅舅有点门儿哩,我家公太爷不晓得多狠的人,这一刻发抖了。皮五辣子手一招:“家来。”
“家来。五舅舅,请家来坐。”
小媳妇跟着五舅舅进来了;王老头子吓得比孙子的孙子还要乖个,抖抖战战地站在旁边。老奶奶一望好欢喜:这个老杀头的,作啊作啊,我就晓得要作出事来。好!把个皮五爹爹弄上门来了。我欢喜,让这个老头子弄些罪受受,皮五辣子打他几下子才好哩。老奶奶恨老头子也恨伤了心,仅不得皮五辣子刮他几下子。皮五辣子到了豆腐店里头坐下来:“王老头子呀。”
“哎,五太爷。”
“婆说媳妇家家有,公说媳妇活丢五。小媳妇不好,有婆来说她,你做公的为什么跟媳妇作对把气她受,逼着她在外头寻死?遇到我这个五舅舅。下能不查点下子。一查点,她又没犯法,都是你的不是。你以为她家没人了,就欺她,把罪她受,要知道她还有个五舅舅在这块哩。她是个老实讶子,你把她逼出去寻死,幸亏遇到我这个五舅舅、我今天搭救我的外甥女儿,带她回去,叫她的舅母把她周身的汗毛数了下子,一共十万八千零一根;又拿了把秤把她称了下子:八十二斤半。这一刻,我把我的外甥女交把你王老头,明天我来复数汗毛,汗毛少去一根罚你王老头到云南去充军;明天来复秤,少掉半斤,我就抽你王老头的筋。——我的外甥女儿呢?”
“五舅舅,我在这块哩。”
。乖乖,你在这块,不要怕,有我五舅舅。我明天来复秤,复数汗毛。我走了。”
王老头子汗都急出来了:“五舅舅,坐下子,喝几两酒再走。”
“哪个喝你的酒。杯水不扰,走了。”
皮五辣子就这么走了,他出去绕下子,马上再来。先弄点罪把这个不讲理的王老头子受受。他一走,这个老家伙的罪不大好受。王老头子把家里的一张大桌子往中间拖拖,端一张杌子放在桌上。对着小媳妇:“请你坐上去。”
“坐在上头做什么?”
“坐在桌上四面不靠,汗毛才碰不掉哩。乖乖,你哪块痒,不要用手去抓,如果把汗毛抓掉几根,我就要充军了。身上痒,你只能用手轻轻地在身上拍拍,还不能用劲相,汗毛拍断掉一根,我也不得过。”
小媳妇爬上桌,坐在上面,象个活观音。老奶奶望望,心中有话:这个老杀头的,只有皮五辣子降得住他,你看,他把小媳妇供在家里了。王老头子这时忙起来了,他把自己吃的小锅菜——老母鸡偎蹄子汤端得来。平时他吃小锅莱,吃独食,老奶奶吃不到,儿子吃不到,小媳妇更吃不到;他吃不下去,宁可倒下恶水缸,旁人也沾不到光。小媳妇可怜,到他家十多年,过年过节都没有好的吃。老奶奶瞒着老头子,偷点荤菜给小媳妇吃,老头子晓得了不得了,就打老奶奶。今日,这个老家伙比孙子还乖巧,热了一大碗老母鸡偎蹄子汤,拿了一双筷子:“乖乖,你吃肉。”
小媳妇肚子也饿了,跟这个老家伙不客气,到他家十多年,老母鸡煨蹄子汤还没有吃过哩,她端过来就吃。才吃完.王老头子又端得来了:“乖乖,吃啊!”
小媳妇一望,——荤油煎鸡蛋,四个鸡蛋,油汪汪的。小媳妇接过来就吃,吃着心里笑着:今日逮住了,过年也没有这个快活日子。她才把四个鸡蛋吃下去,王老头子又端得来了:“乖乖,吃啊!”
又是一大碗油炒饭.小媳妇望望:“我吃不下去了。”
“乖乖,你吃,越吃得多越好,你的五舅舅明天复秤,称了多出来,皆大欢喜;少了半斤,就要抽我的筋。乖乖,你家五舅舅说得出,做得出。吃下去吧。”
王老头子便劝她吃,小媳妇勉强地把油炒饭吃下去。才吃下,王老头子又端上一大碗冰糖百合汤,央求小媳妇喝下去。小媳妇吃了这么多汤汤水水,一会儿肚子胀大了,要下来。王老头子连忙拦住:“乖乖,你要干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要解溲。”
“啊呀!千万不能解溲。你一泡尿少说也有一斤八两四钱三,四舍五人,抹去零头不算,你五舅舅来复秤,少半斤铀我一根筋,少一斤半,要抽我三根筋。不能玩!你不能下来解溲。”
小媳妇没法,只好苦着脸坐在桌上。就在这时,有人推门,皮五辣子来了.王老头子一望:“五舅舅来了。乖乖,你要解溲,跟你五舅舅讲下子,要他点头才行。”
“王老头子呀,你怎么把她坐在桌上,这象什么样子?”
“五舅舅啊,她坐在上面,四面不靠,汗毛才碰不掉哩.我怕你数汗毛。”
“汗毛怎么好数?我讲了玩的,当真地数汗毛么。”
小媳妇苦着脸:“五舅舅,我家公太爷不讲理,不准我下来解溲.”“五舅舅,不是我不准她解溲,她一泡尿少说也有一斤八两四钱三,四舍五人,抹去零头不算,也有一斤半。我怕你太爷来复秤,少半斤,要抽我一根筋;少一斤半,要袖我三根筋。她要下来解溲,也得要你五舅舅点下子头。”
“要死!我外甥女儿解溲,也要我批准么?茨说复秤,当真地复秤么?我讲了玩的。”
“我不知道你讲了玩的,我拍哩。”
“外甥女乖乖,你下来。”
小媳妇下来,到婆婆房间里去了,过一刻再出来。皮五辣子把桌上的杌子端下来,往下一坐:“王老头子,朝我这里站站.来沙。”
“噢,来啦,来啦。”
王老头于生怕皮五辣子请他吃太平拳。”
你们老夫妻都在这里,我要问你们:当初小媳妇到你家来,有没有煤人?”
“有媒人的。”
“哪个做媒的,把他请出来谈谈。”
“家里亲眷做媒的,媒人不在了。”
“媒人既然死掉了,我这个五舅舅代理煤人。我先向下子。他们小两口子平时好不好?你们老夫妻应该望得出来。”
王老头子不吱声,老奶奶答他的话:“我看他们小两口蛮好,有时躲在角落里叽叽咕咕地谈心哩。”
“小两口子好,我五舅舅也高兴。若是小两口不好,你们做父母的切不可勉强他们,就把小媳妇当自己女儿,请人做媒,把她嫁给别人,你们替儿子再娶一个。既然两口子蛮好的,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古之常礼;你们也应当了其首尾,把他们小两口子推到一起去就算了。今日我五舅舅又是家长,又是媒人,我作主:就定在腊月二十四,小夫妻圆房。”
“二十四来不及哎!”
“来得及的,马马虎虎,家里人关起门来吃喜酒;惊动亲友,要破费亲友出人情,你们又要多花钱,图面子好看,拖下债来也是儿子媳妇不得过,这又何必呢?”
“你太爷这个话对的,不过嘛,我们做上人的,总要替他们准备一点东西吧!怎么来得及?”
“准备什么?我着把你们的房间家具让给他们;你们就在外头,随便哪里搁张床,年纪大的就马虎些。何必再花钱买家具呢?他们小两口随便做两件好衣裳就行,以后慢慢地再做。二十四,洞房花烛来得及,日期不能改!一改就不顺遂,改日期,你家就要死人,走你们先死起。”
“这……这个,五舅舅看的日子不能改;不过二十四嘛,送灶呢。”
“你家不一定二十四送灶,把灶老爷留在家里吃喜酒,二十五送灶也可以嘛!”
“哪家作兴二十五送灶的呢?”
“送房不碍送灶事,送灶送房,一道儿送。五舅舅一说就不许改,二十四小夫妻送房。”
“好啊,就二十四送房。二十四这天,你五舅舅又是媒人,不管怎样,一定要来,请你吃喜酒。”
“我嘛,到那一天看吧:能来更好;万一没工夫来,你王老头子不要找我,我是个活雀子,你也找不到。只要你弄两样菜,一壶酒,一只酒杯,一双筷子,摆在桌上供供,我在家里就领到你的意思了。”
“这……这个,好的,就摆在桌上供供。”
“你儿子回来,豆腐店就要开门。腊月头豆腐渣都值钱,你豆腐店不开门,跟哪个憋气?从今以后,媳妇有不好的地方,由婆来说她,不许你做公的讲废话!你这种死人脾气要改改,不改的话,我过几天再跟你谈谈。你不讲理,五舅舅也是不好讲话的人。你没有事可以出去转转,到外头玩玩,不要蹲在家里,没话找话说。年纪一大。嘴就穷,家里就容易着气。”
小媳妇走房里出来,皮五辣子也跟她讲几句:“我的外甥女儿哩。”
“五舅舅。”
“当着你的公婆,我交代你几句话。恭喜你,马上小两口圆房了。五舅舅眼前不大宽绰,没有什么东西买给你,只有几句话送把你:圆房以后,你不要以为有我这个五舅舅做你的靠山,从此就好吃懒做,不听公婆的话,要是这样,我这个五舅舅不容的。你要在家里好好地做家务事,孝敬公婆,敬重自己的丈夫。”
小媳妇头一低:“五舅舅的话我记住。”
“好的。我再跟王老头子说几句。王老头子呀!”
“五舅舅。”
“我本当今天刮你几下子,一则你吃不消;二则还看看我的外甥女,你是她的个公,今日就饶恕你。你的脾气再不改,还是蛮不讲理,我比你还要不讲理,你当心些。”
“噢!是是是。”
老奶奶好欢喜:“五舅舅的话全是金石之言,拿钱买不到的话呀!”
“五舅舅坐下子,我去买点酒菜来请你喝两杯。”
“不客气,我不扰你。就这样,我走了。”
他一走,老奶奶跟老头于狠起来了:“死不要脸的老砍头的,蛮不讲理的皮五辣子还比你讲理呢!这叫以毒攻毒!你下回再发羊儿疯,我就去找五舅舅。”
老头子想发火又不敢,只好憨笑笑:“嘿嘿,我哪块晓得皮五太爷是她的舅舅哩。”
他以为皮五真是小媳妇的舅舅哩,其实是个不相干。